龚鹏程|谁来保护书法的中国性?
做学问,各有门道,例如钱锺书先生是讲“东海西海,心理攸同”的,所以努力找证据去说不同文化之间的通性。我相反,主要在辨明不同文化之间的差异,也就是特性。
通性其实不用说,猫有通性,人当然也有。但这些通性,人尽皆知,不需说,说了也没有文化研究的意义。
文化研究是要从人与人、国与国、群与群不同处说的。人群当然会交流、器物也常会被别的民族喜欢或取用,可就像日本,它学了中国多少东西去,但是一种日本味,自然洋溢于其间。研究日本文化,要探究的,就是这种日本味,而不是讲“东海西海,心理攸同”这样的空话。
讲中国文化,该注意的,也是这种中国性。
百年来热衷的中外交流史,方向却都错了。整天在谈域外哪些人、哪些族群、哪些宗教、哪些器物、哪些技术流入并影响了中国。这和说中国如何如何影响了日本一样,固然可供谈助,但不应只限于此。
例如商周青铜文明,那么灿烂。可是从时间上,比西亚晚了一两千年;技术如红铜冶炼、范铸法、失蜡法、砷青铜、锡青铜、铅青铜、锡铅青铜,也几乎都是西方传进来的。
学者该不该阐明这一点呢?该,但光说这个有何意义?传进来的技术,到我们手上有没有大放异彩,才是关键。有与西方不同之处,才有文化价值,才具有中国性。
其中,在铜器上铸造文字,形成铭文,就是鲜明的特色,别处是没有的。铭文规模极大,中国社科院考古所《殷周金文集成》收录1988年之前发现的铭文就将近12000件,加上近年台北艺文印书馆《新收殷周青铜器铭文暨器影汇编》、中华书局《近出殷周金文集录》、上海占籍出版社《商周青铜器铭文暨图像集成》等等,更是洋洋大观。
铭文字数最多的是毛公鼎498字,其他如中山王方壶450字,小盂鼎、曶鼎都有400字左右,散氏盘(亦称夨人盘)350字,大盂鼎291字,大克鼎290字,都很壮观,无论史学还是艺术价值都极高。
这就是青铜文化最具中国性的地方。事实上,青铜器没有铭文,再精美,也只是工艺品;有铭文,则是文物文献,价值不可同日而语,这也是自古以来中国人的共识。
铭文功能,一是标示所有权,二是纪事,三是旌德,四是劝戒,交叉为用。劝戒有时只对自己子孙,如“子子孙孙永葆用”之类。有时就具有普遍的道德意涵,如汤之盘铭“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金人铭“无多言,多言多败。无多事,多事多患。安乐必戒,无行所悔”等等,对国人思想影响深远。
而凡有铭文者,皆是重器,铸刻精良,更是书法史上最常被拿来摩习的典范。例如底下这张图就是我临写的《散氏盘》:
这是最正宗也最基本的临写。学写篆字,都要在此下功夫,否则都算没入门。入了门了,才可以开始玩起来,譬如集字做对联,或改写。
集字,就像我这幅“德唯取友,善在尊师”,是集毛公鼎的。把铭文上的字拆开来,集成句子或对联,才好应用。
改写,则像我这一幅《大盂鼎》全形搨。由于拓片已经把铭文完整搨下来了,再写一遍意义不大,画面也不好看,所以我把铭文用行书写出,既是释文,又是不同书体的改写。对拓片的题记,则放在下面:
汉代,文字艺术更为普遍,几乎施用于任何角落。铜器铭文遂从礼器兵器延伸到生活用器,如铜镜就几乎都有铭文。
我曾把其中一件铭文改写成中堂:“上太山,见神仙,食玉英、饮醴泉、驾飞龙、乘浮云、宜官秩、保子孙、寿万年、贵富昌、乐未央”。
汉篆是有隶意的,所以写法略不同于写毛公鼎散氏盘。写毕并由镜铭显示的神仙思想联想到我自己的道家渊源,题了首诗:“家传神仙学,验之多不妄。少小齐物论,逍遥以游方。渐乃开道院,殷勤辑道藏。交接饶柳辈,四海散微光。阴符不去手,大药丹中黄。守一归靖室,云篆写龙章。宝镜舒剑印,遁甲说青囊。若逢尼父问,吾儒即楚狂。”
秦汉以后,铭文又从铜器延伸到砖瓦。我有题晋朝砖的小识,说明过这种流变,各位一看就明白了:砖瓦竹石之用,由来久矣。而砖稍迟于瓦。今存秦砖已有素面画像、刑徒吉语、年号各式。或在已烧青砖上刻划图文,或用木模压印而后入窑烧制。方砖图文居正;条砖,图文在侧。早期多方砖,汉以后多条砖;早期多图,其后多字。写后制模,故又有正书、反书、正反结合之分。至晋,篆隶渐少,楷草滋多,由足以观吾国书体嬗变之迹。其中且有结构用笔均与北朝碑版绝相似者,惜当年力持南北分疆说,如康长素等不之见也。前者,庋藏砖拓而题识之,有刘世珩《砖拓萃聚》诸贤达。余所得砖拓不足继武,故聊举数例以示意云。庚子春雨,门前万柳皆绿矣。
到唐代,又有了刻在琴上的铭文。今存诗梦齐藏“九霄环佩”,汪孟舒藏“春雷”“枯木龙吟”,北京故宫“大圣遗音”,上海吴金祥藏“九霄环佩”,台北故宫“春雷”(原张大千藏),山东博物馆“宝袭”,北京曹桓武藏“云和”,李伯仁藏“飞泉”“独幽”,旅顺博物馆“春雷”,查阜西藏“一池波”,管平湖藏“冥王”,冯恕藏“松风清节”,成公亮藏“秋籁”等唐琴,都有铭文标出它的名称,另有若干书法题识,非常古雅。
其形制,皆如我题的这张《九霄环佩琴拓》这样。周边稍稍志感抒情,便是一幅很有意思的书法作品了。我这幅,藉由说1996年率先在大学中提倡古琴的事来介紹琴学:
通艺堂古琴记。汉阳有琴台,爲锺期鼓琴处。道光间,宋湘尝书草曰:“万古高山,千秋流水,壁上题诗吾去矣。”盖清韵久杳,徒留想望,故仅能怅怅然而去。汉晋以下,广陵散絶;隋唐音旨,幽兰独存。至于白石道者之歌、勾曲山人之律,尚考其技,疑义仍多,甚矣琴道之忽邈难踪也。然而,七弦十三徽,一唱三叹,吟猱注绰,岂无其人?戊寅仲夏,率诸生操缦拂弦。南风之薰兮,水仙之操兮,歌附朱丝,义兼比兴,居然雅奏,足觇宿昔。复刳桐调律,教制古琴数十张,环佩生于九霄,遗音征诸太古,欲制器而尚象,非得意遂致忘言。故雕凿大朴,协和七声,旋阴阳以转调,叩寂寞而求音。伫思以听之,彷彿若登彼琴台,妙响接迹于前修,弦歌如复见于武城。因漫志之,以抒感焉。
隋唐以下,文人玩物,不止于古琴,所以器物之谱大盛,在器物上题识铭记,也愈来愈流行。我题的这张《故宫所藏耄耋砚图拓本》曾简略介绍了这种现象,并分析了宋人对砚的看法。耄耋砚,是刻上猫和蝴蝶的砚台,谐音耄耋,以祝大年。文曰:
著作之体,久而生变。《隋志·谱系》,族姓之外,已録竹谱、钱图;《唐志·农家》,种植之外,亦有相鹤相马相贝诸书。盖图谱志録,原本国史,而不贤志小,遂及细物。
然依《四库》考之,唐以前仅六部八卷而已,宋代则蔚然增至四十八部二六〇卷。可见格物致知,用心于一器一物之微;踵事增华,效力于一谱一录之编,乃宋贤之所长也。
唯太祖、太宗、真宗三朝,其事犹未大昌。仁宗以后则香谱、锦谱、石谱、茶谱、酒谱、花谱、印谱、金石谱、文房谱、草木虫鱼谱等靡不有之。苏易简、欧阳修、蔡襄诸公大开风气,天下文士继武弗辍。
昔者,《释名》尝曰:“谱者,布也,布列见其事也。”至此,真天下万事万物无不可布列陈述之矣。谱牒族姓之用,变而至此,涂辙于是乎广矣!
就中砚台一品为尤早。苏易简于雍熙三年已作《文房四谱》,叙列笔、墨、纸、砚。仁宗以后,文房谱乃集中于墨砚二事,后世依昉之盛,远胜纸笔。若内廷之西清砚藏、民间之高风翰史录,类皆沈沈伙颐,足证其流徽可观也。
至其流变,约略可言:
古砚殆仅为研石耳,以研石研磨颜料于其上。今陕西临潼姜寨新石器时代遗址出土绘具中即已有之。山东淄博徐家村西汉墓出土研及研石仍用其制,故发掘人员误以为谷物加工磨盘及磨棒。
东汉以后,松烟可墨,遂弃研杵,而迳磨墨于砚上、贮墨于池中,斯始为砚也。然砖、瓦、陶、瓷、玉、铁、漆、木俱可为之,品类尚极杂也。唐始贵澄泥,又重青州红丝、洮河绿石,宋则歙州端溪渐夺其席,古今之再变焉。
嗣后,材以石为正、地以端歙为先,竟成传统,所谓“帝鸿墨海今不见,近爱端溪青紫砚”也。清乾隆藏砚,品味犹然,不甚收唐人北海公、即墨侯。
此件,琢猫与蝶各一,则所谓耄耋尔。寓意吉祥,又在材质之外,别增姿彩。盖明清之长,重其雕饰之巧也。微物可以考流变如此。
这类似一篇小论文了。是的,文人书法,岂是随便说说?没学问、没思想、没辞采,能号称是书法家、书法作品?
现今书法界,每年兰亭奖争来抢去,可是谁都忘了:人家兰亭本是诗会,王羲之是为诗会的集子作的序。结果我们集一堆不知诗为何物的人,在那里乱写字,买椟还珠,不揣其本而竞欲齐其末,可笑孰甚?
若说照着《兰亭集序》描画,也可得益,更是奢想。要知道:王羲之是在醉后起稿,落笔即成这样高华典丽的文章、感喟良深的意蕴,现在的书家,哼哼哼!
你把古来所称三大行书,《兰亭集序》《祭侄稿》《寒食帖》合在一起看,更可以看出:书法也者,乃是词章义理考据综合起来的表现,不是单一的线条艺术、笔墨技法、视觉造型、空间结构……。
现代热衷用线条、笔墨、视觉、空间、抽象等西方概念来谈书法的人,显然就都没理解中国性或书法性,谈的不是书法,而是另一些东西。
若说王羲之、颜真卿、苏东坡他们那时,考据,也就是学问功力,在书法中还不那么明显(其实这是今人皮相见,这几位的经史家学都很深厚),后来就愈来愈明显了。金石学,由宋到清的发展,让文人、书家和金石考证学者合而为一。器物铭之所以愈发受重视,即与这个发展趋势有关。
现代人要重新接上这个传统并予以发展,卻也不难。我这篇文章,犹如街头供茶,夏日饮之,足以清心润肺,续奔前程。
龚鹏程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台湾师范大学博士,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办有大学、出版社、杂志社、书院等,并规划城市建设、主题园区等多处。讲学于世界各地。并在北京、上海、杭州、台北、巴黎、日本、澳门等地举办过书法展。现为美国龚鹏程基金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