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文学史上的今天|《一个人的遭遇》:“柔软而尖利的爪子”

1877年7月16日,俄国军队占领了土耳其的尼科波尔,这是自4月24日沙皇正式对土耳其宣战以来沙俄军队的第一次大胜利。这场在现实中发生的战争多次进入俄国文学作品中,其中包括1965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静静的顿河》。

皇皇巨著《静静的顿河》开篇第二段中就出现了这场战争的影子:

参加倒数第二次土耳其战争的哥萨克麦列霍夫·普罗珂菲回到了村子。他从土耳其带回个老婆,一个裹着披肩的娇小女人。她总是把脸遮掩起来,很少露出她那忧郁、野性的眼睛。丝披肩散发着一种远方的神秘气味,那绚丽的绣花令女人们艳羡。被俘虏的土耳其女人总是回避普罗珂菲家的亲属,所以麦列霍夫老头子不久就把儿子分了出去,一直到死也没有到儿子家去过,因为他不能忘掉这耻辱。

为什么带回土耳其女俘虏做老婆的不是俄罗斯人,而是哥萨克?哥萨克在俄国战争史上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他们最早是逃亡的农奴、奴仆或者市民,逃到边远的地方自由自在地生活。1—6 17世纪,沙皇看中了哥萨克的马上功夫,把他们组建成骑兵,同时免除他们的课税,分给他们一点土地,利用这支部队对内打压,对外开战。骁勇的哥萨克骑兵没有辜负沙皇,在与土耳其、鞑靼、波兰等的战争中屡建战功。渐渐的,在沙场机智勇猛、在家乡享有特权的哥萨克,养成了独立不羁的彪悍性格。这种性格在天翻地覆的社会巨变中,往往会发生奇异的化学反应。

1 “作家的诞生各有不同,我是从国内战争中诞生的。”

《静静的顿河》的作者肖洛霍夫出生于1905年,1918年开始的国内战争永远结束了他的学生生涯。然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肖洛霍夫从小生活在哥萨克人当中,对于哥萨克的生活习性了如指掌,对哥萨克人民充满了深厚的感情。他虽然没有受过正规的学校教育,但他从十五岁起就“在顿河一带服务和奔走”,和哥萨克兄弟一起经历了尖锐复杂的国内战争。1919年的哥萨克暴动强烈地冲击了肖洛霍夫一家:他的四位表兄分别在白军和红军中,他的姑妈因为儿子的同室操戈终日泪流满面,最后失去了三个儿子。这样的悲剧在当时的顿河地区绝非孤例,悲风笼罩着顿河大地,少年肖洛霍夫强烈地感受到时代的悲剧。更有甚者,肖洛霍夫本人几次在政治事件中与死神擦肩而过。因此,肖洛霍夫说:“作家的诞生各有不同,我是从国内战争中诞生的。”

肖洛霍夫经历的沧海桑田化作强烈的创作欲,他要尽全力介绍革命年代顿河哥萨克的悲剧性历史。于是,1925年,肖洛霍夫动笔写作《静静的顿河》,1928年第一部和第二部一发表,立即在国内外引起巨大反响,并最终为作家赢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2 “岂止一个人的遭遇”

除了国内战争,肖洛霍夫还亲身经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

早在1939年,肖洛霍夫就在联共(布)党第十八次代表大会上说:“如果敌人进犯我们的国家,我们苏联作家应该响应党和政府的号召,投笔从戎,在伏罗希洛夫同志所说的步兵军团的齐射中,我们沉重而灼热的子弹会像我们对法西斯的仇恨一样飞向敌人、击中敌人……在全歼敌人之后我们还要写书”。肖洛霍夫百分之百地兑现了自己的承诺。1941年6月22日,希特勒部队突袭苏联,苏联人民奋起反抗。第二天,肖洛霍夫就公开声讨法西斯,并于7月作为随军记者开赴战场,直到1945年2月才复员。这期间他写出了不少战地报道,而且创作了《学会仇恨》等感动人、鼓舞人的小说。

战争过去了,被毁的家园要重建,受伤的心灵要抚慰。在苏联大地上,到处是烧焦的土地,家家有失去的亲人。1946年春,肖洛霍夫偶遇一名司机,他带着一个小男孩在渡口等待船只。在等船的时间里,陌生的司机讲述了自己的身世、经历和感受。虽然肖洛霍夫在战争中见识过那么多牺牲、那么多痛苦,然而这个家破人亡的男人的曲折经历和坚强性格震撼了他。回到家,他对同事说:“我要写一篇关于这个的短篇小说,一定要写。”但是,一等就是十年。战争结束初期,反映这场战争的文学作品如雨后春笋,大多分为两类,一类是反映苏联战士的英勇顽强和爱国主义情怀,比如爱伦堡的《暴风雨》、冈察尔的《旗手》、布宾诺夫的《白桦》、波列沃依的《真正的人》等,另一类是反映苏联人民重建家园的乐观浪漫,比如阿扎耶夫的《远离莫斯科的地方》、巴甫连科的《幸福》、巴巴耶夫斯基的《金星英雄》等。这一阶段的肖洛霍夫在阅读海明威、雷马克等欧美作家的作品时,反思战争和战争中的人,他找到了一种新的讲述,一个新的视角,他要描写一个不仅在战争中,而且在战后生活中,克服万难、欢迎每一个朝阳的人。这就是发表在1955年12月31日和1956年1月1日的《真理报》上的小说《一个人的遭遇》。《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的作者瓦西里耶夫看完《一个人的遭遇》说:“真诚良知,正直,希望——这是生给予人最重要的东西。拥有这些财富,才能立足于任何环境,甚至在难以忍受的恶劣环境中。挺住并且胜利。”

《一个人的遭遇》在广大读者中引来好评如潮,被认为开创了战争文学的新纪元。正如肖洛霍夫研究专家刘亚丁教授所说:“《一个人的遭遇》在苏联文学中的过渡性意义由此而凸显,这里既有英雄主义的流风余韵,又开启了非宏大叙事的先河。索科洛夫的那些既惊心动魄又寻常可见的经历,使这部小说开启了苏联文学的战争书写的新的一页。……现在索科洛夫这样的普通人成了小说主人公,他的身上既有普通人的凡俗又有英雄的辉光,这就为后来苏联战争文学的非英雄的书写提供了启示和范本。

3 “一部好的文学翻译作品应该使译文读者的感受相当于原文读者的感受。”

肖洛霍夫的《一个人的遭遇》在苏联一发表,就引起了一位中国翻译家的注意,他就是草婴先生。在六十年的翻译生涯中,草婴先生为中国读者奉献了一大批优良的译著,曾荣获苏联文学最高奖“高尔基文学奖”、中国作协的“鲁迅文学翻译彩虹奖”、俄中友协的“友谊奖章”和奖状、中国翻译工作者协会的“中国资深翻译家”荣誉称号、“俄罗斯荣誉作家”称号、“高尔基勋章”、“上海文艺家终身荣誉奖”等。草婴先生对翻译的要求是,“一部好的文学翻译作品应该使译文读者的感受相当于原文读者的感受。”

草婴先生是我国第一位翻译肖洛霍夫作品的翻译家,也是我国唯一一位翻译了托尔斯泰所有作品的翻译家。他一直视托尔斯泰为伟人,尤其赞赏托尔斯泰作品中的人道主义,他在肖洛霍夫的作品中也看到了人道主义的光亮,因此深受感动,决定把肖洛霍夫介绍给中国读者。

草婴先生回忆说:“当时我从《真理报》上读到这篇小说,当即被它深深感动。我从1941年苏德战争爆发,到1945年战争结束,一直替《时代》周刊和《苏联文艺》月刊翻译有关战争的电讯、通讯、特写和短篇小说,对苏联反法西斯战争的全过程,印象深刻,关于苏联人民的英勇抗敌和壮烈牺牲,脑子里也留下不少难忘的场景。……但是,在读《一个人的遭遇》时,我的内心怎么也无法平静。我立刻把它译成中文……我在翻译时心情激动,一边擦眼泪,一边停下笔来。书中主人公安德烈·索科洛夫的形象鲜明地浮现在我眼前,他的故事一字一句都打动我的心。苏联人民在卫国战争中的损失粗略估计超过四千万人,因此战后几乎家家餐桌上都留有一个空位子,摆有一副没人动用的餐具。这是一幅多么令人心酸的景象。索科洛夫的遭遇,是当年千百万苏联人的遭遇,具有普遍性。战前他有一个温柔的妻子、一个儿子、两个女儿,有自己的房子,可以说过着美满的生活。德国入侵苏联,索科洛夫参了军,但不久敌机把他的家炸成一片废墟,妻子和两个女儿炸得影踪全无,儿子当时不在家,总算活了下来,而且也参了军。索科洛夫在战争中曾被德军俘虏,受尽折磨。最后他冒险带着德国军官开车逃回自己人一边,才知道家里发生的悲剧。更出乎意外的,就在胜利那一天,儿子也在攻占柏林时牺牲了。没有了亲人,只剩下了他一个人。……索科洛夫通过朋友的帮助,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司机的工作,并寄住在朋友家里。他无意中遇到一个孤儿,就冒充他的父亲,小孩也以为真是他的亲生爸爸,两人从此相依为命,走他们人生的道路……”

文摘

……有一次就在茶馆附近看见这个小家伙,第二天又看见了。可真是个脏小鬼:脸上溅满西瓜汁,尽是灰土,头发蓬乱,脏得要命,可是他那双小眼睛啊,却亮得像雨后黑夜的星星!他那么惹我喜爱,说也奇怪,从此我就开始想念他了,每次跑了长途回来,总是急于想看见他。他就是在茶馆附近靠人家给他的东西过活的——人家给他什么,他就吃什么。

第四天,我从国营农场装了一车粮食,一直拐到茶馆那儿。我的小家伙正巧在那边,坐在台阶上,摆动一双小脚,显然,他是饿了。我从车窗里伸出头来,向他叫道:“喂,万尼亚!快坐到车上来吧,我带你到大谷仓里去,再从那儿回来吃中饭。”他听到我的叫声,身子哆嗦了一下,跳下台阶,爬上踏脚板,悄悄地说:“叔叔,你怎么知道我叫万尼亚呢?”同时圆圆地睁着那一双小眼睛,看我怎样回答他。嗯,我就对他说,我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什么都知道。

他从右边走了过来,我打开车门,让他坐在旁边,开动车子。他是个很活泼的小家伙,却不知怎的忽然沉默起来,想了一会儿,一双眼睛不时从他那两条向上拳曲的长睫毛下打量我,接着叹了一口气。这样的一个小雏儿,可已经学会叹气了。难道他也应该来这一套吗?我就问他说:“万尼亚,你的爸爸在哪儿啊?”他喃喃地说:“在前线牺牲了。”“那么妈妈呢?”“妈妈当我们来的时候在火车里给炸死了。”“你们是从哪儿来的呀?”“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你在这儿一个亲人也没有吗?”“一个也没有。”“那你夜里睡在哪儿呢?”“走到哪儿,睡到哪儿。”

这时候,我的眼泪怎么也忍不住了。我就一下子打定主意:“我们再也不分开了!我要领他当儿子。”我的心立刻变得轻松和光明些了。我向他俯下身去,悄悄地问:“万尼亚,你知道我是谁吗?”他几乎无声地问:“谁?”我又同样悄悄地说:“我是你的爸爸。”

天哪,这一说可说出什么事来啦!他扑在我的脖子上,吻着我的腮帮、嘴唇、脑门,同时又像一只太平鸟一样,响亮而尖利地叫了起来,叫得连车仓都震动了:“爸爸!我的亲爸爸!我知道的!我知道你会找到我的!一定会找到的!我等了那么久,等你来找我!”他贴在我的身上,全身哆嗦,好像风里的一根小草。我的眼睛里上了雾,我也全身打战,两手发抖……我当时居然没有放掉方向盘,真是怪事!但我还是不由得冲到水沟里,弄得发动机也熄火了。在眼睛里的雾没有消散以前,我不敢再开,生怕撞在什么人身上。就这么停了有五分钟的样子,我的好儿子还一直紧紧地贴住我,全身哆嗦,一声不响。我用右手抱住他,轻轻地把他压在我的胸口上,同时用左手掉转车子,回头向家里开去。我哪儿还顾得上什么谷仓呢?根本把它给忘了。

我把车子抛在大门口,双手抱起我的新儿子,把他抱到屋子里。他用两只小手钩住我的脖子,一直没有松开。他又把他的小脸蛋,贴在我那没有刮过的腮帮上,好像粘住了一样。我就是这样把他抱到屋子里。主人夫妇俩正巧都在家里。我走进去,向他们眨眨眼,神气活现地说:“你们瞧,我可找到我的万尼亚了!好人们,接待我们吧!”他们这对没有孩子的夫妇一下子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马上跑来跑去,忙了起来。我却怎么也不能把儿子从我的身上放下。好容易总算把他哄下了。我用肥皂给他洗了手,让他在桌子旁边坐下。女主人给他在盘子里倒了菜汤,看他怎样狼吞虎咽地吃着,看得掉下眼泪来。她站在火炉旁,用围裙擦着眼泪。我的万尼亚看见她哭,跑到她跟前,拉拉她的衣襟说:“婶婶,您哭什么呀?爸爸在茶馆旁边把我找到了,大家都应该高高兴兴,可您还哭。”她呀,唉,听了这话,哭得更厉害,简直全身都哭湿啦!

吃过饭,我带他到理发店去,给他理了个发;回到家里,又亲自给他在洗衣盆里洗了个澡,用一条干净的单子把他包起来。他抱住我,就这样在我的手里睡着了。我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床上,把车子开到大谷仓,卸了粮食,又把车子开到停车处,然后连忙跑到铺子里去买东西。我给他买了一条小小的呢裤子、一件小衬衫、一双凉鞋和一顶草帽。当然啰,这些东西不但尺寸不对,质料也不合用。为了那条裤子,我还挨了女主人的一顿骂。她说:“你疯啦,这么热的天气叫孩子穿呢裤子!”说完就把缝纫机拿出来放在桌上,在箱子里翻了一通。过了一小时,她就给我的万尼亚缝好一条假缎短裤和一件短袖子的白衬衫。我跟他睡在一块儿,好久以来头一次安安静静地睡着了。不过夜里起来了三四次。我一醒来,看见他睡在我的胳肢窝下,好像一只麻雀栖在屋檐下,我的心里可乐了,简直没法形容!我尽量不翻身,免得把他弄醒,但还是忍不住,悄悄地坐起来,划亮一根火柴,瞧瞧他的模样儿……

天没亮我就醒了,不明白为什么感到那么气闷?原来是我这个儿子从被单里滚出来,伸开手脚,横躺在我的身上,一只小脚正巧压在我的喉咙上。跟他一块儿睡很麻烦,可是习惯了,没有他又觉得冷清。夜里,他睡熟了,我一会儿摸摸他的身体,一会儿闻闻他的头发,我的心就轻松了,变软了,要不它简直给忧伤压得像石头一样了……

开头他跟我一起坐在车子上跑来跑去,后来我明白了,那样是不行的。我一个人需要些什么呢?一块面包,一个葱头,一撮盐,就够我这样的士兵饱一整天了。可是跟他一起,事情就不同:一会儿得给他弄些牛奶,一会儿得给他烧个鸡蛋,又不能不给他弄个热菜。但工作可不能耽搁。我硬着心肠,把他留在家里,托女主人照顾。结果他竟一直哭到黄昏。到了黄昏,就跑到大谷仓来接我,在那边一直等到深夜。

开头一个时期,我跟他一块儿很吃力。有一次,天还没断黑我们就躺下睡觉了,因为我在白天干活干得很累,他平时像小麻雀一样唧唧喳喳说个不停,这次却不知怎的忽然不做声了。我问他说:“乖儿子,你在想什么呀?”他却眼睛盯住天花板,反问我:“爸爸,你把你那件皮大衣放到哪儿去了?”我这一辈子不曾有过什么皮大衣呀!我想摆脱他的纠缠,就说:“留在沃罗涅日了。”“那你为什么找了我这么久哇?”我回答他说:“唉,乖儿子,我在德国,在波兰,在整个白俄罗斯跑来跑去,到处找你,可你却在乌留平斯克。”“那么乌留平斯克离德国近吗?波兰离我们的家远不远?”在睡觉以前我们就这样胡扯着。

老兄,你以为关于皮大衣,他只是随便问问的吗?不,这都不是没有缘故的。这是说,他的生父从前穿过这样的大衣,他就记住了。要知道,孩子的记性好比夏天的闪光:突然燃起,刹那间照亮一切,又熄灭了。他的记性就像闪光,有时候突然发亮。

也许,我跟他在乌留平斯克会再待上一年,可是十一月里我闯了祸:我在泥泞地上跑着,在一个村子里我的车子滑了一下,这时候正巧有条牛走过,就给撞倒了。嗯,当然啰,娘儿们大叫大嚷,人们跑拢来,交通警察也来了。他拿走了我的司机执照,虽然我再三请求他原谅,还是没有用。牛站起来,摇摇尾巴,跑到巷子里去了,可我却失去了执照。冬天就干了一阵木匠活儿,后来跟一个朋友通信——他是我过去的战友,也是你们省里的人,在卡沙里区当司机——他请我到他那儿去。他来信说,我可以先去当半年木工,以后可以在他们的省里领到新的开车执照。哪,我们父子俩现在就是要到卡沙里去。

说句实话,就是不发生这次撞牛的事,我也还是要离开乌留平斯克的。这颗悲愁的心可不让我在一个地方长待下去。等到我的万尼亚长大些,得送他上学了,到那时我也许会安顿下来,在一个地方落户。可现在还要跟他一块儿在俄罗斯的地面上走走。

“他走起来很吃力吧?”我说。

“其实他很少用自己的脚走,多半是我让他骑在肩上,扛着他走的;如果要活动活动身体,他就从我的身上爬下来,在道路旁边跳跳蹦蹦跑一阵,好比一只小山羊。这些,老兄,倒没什么,我跟他不论怎么总可以过下去的,只是我的心荡得厉害,得换一个活塞了……有时候,心脏收缩和绞痛得那么厉害,眼睛里简直一片漆黑。我怕有一天会在睡着的时候死去,把我的小儿子吓坏。此外,还有一件痛苦的事:差不多天天夜里我都梦见死去的亲人。而梦见得最多的是:我站在带刺的铁丝网后面,他们却在外边,在另外一边……我跟伊琳娜、跟孩子们天南地北谈得挺起劲,可是刚想拉开铁丝网,他们就离开我,就在眼前消失了……奇怪得很,白天我总是显得挺坚强,从来不叹一口气,不叫一声'哎哟’,可是夜里醒来,整个枕头总是给泪水湿透了……”

这当儿树林里听到了我那个同志的叫声和划桨声。

这个陌生的、但在我已经觉得很亲近的人,站了起来,伸出一只巨大的、像木头一样坚硬的手:

“再见,老兄,祝你幸福!”

“祝你到卡沙里一路平安。”

“谢谢。喂,乖儿子,咱们坐船去。”

男孩子跑到父亲跟前,挨在他的右边,拉住父亲的棉袄前襟,在迈着阔步的大人旁边急急地跑着。

两个失去亲人的人,两颗被空前强烈的战争风暴抛到异乡的砂子……什么东西在前面等着他们呢?我希望:这个俄罗斯人,这个具有不屈不挠的意志的人,能经受一切,而那个孩子,将在父亲的身边成长,等到他长大了,也能经受一切,并且克服自己路上的各种障碍,如果祖国号召他这样做的话。

我怀着沉重的忧郁目送着他们……本来,在我们分别的时候可以平安无事。可是,万尼亚用一双短小的腿连跳带蹦地跑了几步,忽然向我回过头来,挥动一只嫩红的小手。刹那间,仿佛有一只柔软而尖利的爪子抓住了我的心,我慌忙转过脸去。不,在战争几年中白了头发、上了年纪的男人,不仅仅在梦中流泪;他们在清醒的时候也会流泪。这时重要的是能及时转过脸去。这时最重要的是不要伤害孩子的心,不要让他看到,在你的脸颊上怎样滚动着吝啬而伤心的男人的眼泪……

2020年版肖洛霍夫中短篇小说集《一个人的遭遇》收录了27篇短篇小说,从你意想不到的角度展示了战争对普通百姓的深刻影响。

(撰稿人:Ele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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