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鹅湖
谷雨那天,去访鹅湖书院,不早不晚,偏偏挑了个下雨的日子。雨真的好大。出租车的前窗玻璃,被雨箭击打得噼啪作响,飞珠溅玉,水流如注。雨刮器像得了摇头疯,不停地左右摆动,在眼前刮出一个模糊的扇形。扇子外,雨雾朦胧了河流、树木、村庄和远山,迷迷茫茫,把天地笼罩在一片奶色里,仿佛这辆车,不是开往世界末日,就是驶向混混沌沌的鸿蒙之初。
当然,感觉归感觉,车子最终还是把我们送到了目的地。下车。打伞。虽然依旧雨骤风狂,因为近了,前方的白墙黛瓦,在视线里渐渐清晰起来。再近点,踩着积满水的照塘,已能看见拱门上的“鹅湖书院”额匾。没错,就是这里。
喜欢书院。
记得有一年,在岳麓书院,也是雨天。风雨打湿了石阶,落叶飘飞,除了风声、雨声和林间的啾啾鸟鸣,再无红尘的嘈杂之音,心境恬淡而平和。那一刻,知道书院吸引读书人的地方,除了“学而优则仕”的诱惑和清风朗朗的文化理想,恐怕还有它的幽雅清寂。
鹅湖亦然。
它的宁静,秉承了天下书院的品性。八百年了,安卧在溪山环绕的旷野里,任凭雨打风吹,如同一方沉默的盆景,风貌依旧。惟一不同的,是门前多了一间乡村代销店那样的售票房。
买票。进门。
雨帘下,迎面是一排古树,挺立在头门两侧,像站在桌案前的书僮,默默地注视着进进出出的游子。这些树,也该有些年岁了。最靠右的一株老槐,已经空了心,剩一圈粗糙的树皮,爬满翠绿的猢狲姜,枯萎的身体,竟然孕育出鲜艳的生命,令人对它的顽强和无私,充满敬意。
头门内,挡眼是一座青石牌坊,巍峨气派,坊额上写着“斯文宗主”四个大字,不知何人所题。据说建于明正德年间。穿过牌坊是状元桥,两边各有一泮池。池内水质暗绿,一些水草和藻类,漂浮在水面上。雨点落在水中,晕出一个个水涡,荡漾开去,像碎花布上的图案。泮池左右的厢房内,竖着碑刻,进去观赏,风化得厉害,字迹漫漶不清,无从辨识,只有很少的几块,尚能看出年代。心里虽然觉得可惜,却也知道,风雨沧桑,历经劫难,老古董能保存下来,已属不易。
再往前,是仪门,三盈,两侧有庑廓,悬一块“道学之宗”匾额。到了这里,读书人该整冠结带,肃然起敬了。匾额尊崇的不是老子,也不是孔孟,而是他们最优秀的学生朱夫子朱熹。后面的四贤祠,即是为他和另三人所建。风雨声中,仿佛能听见一些人的脚步,踢踢踏踏,在祠内走动,一不小心,和你撞个满怀。
南宋淳熙二年(1175)夏,朱熹芒鞋竹杖,携一卷《近思录》,匆匆来到鹅湖寺。此行是应好友吕祖谦之邀,为了调和 “理学”和陆九龄、陆九渊兄弟“心学”之间的分歧,前来讨论哲学问题。哲学太抽象,太诡异,像弯弯绕。他苦口婆心,都没能说服两陆,研讨会不欢而散。这也难怪,学者一般都比较固执,不固执当不成学者。
朱夫子悻悻而归。
鹅湖的性理之争,虽然成果不显著,在理学之风猖炽的赵宋,却也掀起了一场不小的波澜,追捧者如过江之鲫。他们商量说,学术求同存异,善莫大焉,出集子还不够隆重,不够份量,应该造座房子,以资纪念。于是,一群呆头呆脑、踱着方步、咬文嚼字的“鹅”,兴奋之余,下了一个蛋,孵出了鹅湖书院。
应该感谢先人!把思想放在书院里,实在是最好的寄存处。它不仅免费,而且让空洞的建筑,有了自己的灵魂。
朱熹去后十三年,辛弃疾和陈亮来了。这一对志同道合的诗友,相会于鹅湖,影响虽不及四贤,色彩却似乎更加艳丽。鹅湖秀美的风光,激发了他们无尽的诗情,长歌相答,极论世事,留下一段惺惺相惜的佳话。这些,诗集中有反映,坊间也有记载。只是有些疑惑,他们一个山东汉子,一个永康佬,在没有推广普通话的宋朝,彼此如何交谈?鹅湖寺里,回响的应该是南腔北调吧。
鹅湖的风雨,见证了哲学家的迂腐和壮士扼腕的悲情,就在他们诘疑辩难、挑灯看剑之际,遥远的临安城里,一派“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升平景象,公子王孙荒淫无耻,醉生梦死。夫子们悬梁刺股的苦读,唇焦舌敝的阐述,慷慨激昂的呐喊,最终无法挽救一个王朝的衰落和覆灭。
四贤祠前,瓦檐上的水,滴滴答答,敲打着檐下的石条,仿佛絮絮叨叨的老人,诉说着前尘往事。
书院的最里面,是御书楼,顾名思义,应该拜皇家所赐。额匾上写着“穷理居敬”四个字,康熙所题,旨在劝诫莘莘学子穷究事理,持身恭敬。内容和口气,印证了楼的身份。康熙对待文人,感情比较复杂,一手兴文字狱,滥杀读书人;一手尊孔孟,笼络读书人,是个两手都要抓,两手都硬的统治者。脚步放轻,在楼里走走,发现有几处漏雨,雨点从楼板上渗下来,该修一修。想上楼看看有没有书,楼门紧锁,想必也不会有。
往回走吧。
暮春的雨,仍在淅淅沥沥的下。树丛中,有鹧鸪鸣叫,在雨声里,相呼相应。这一个上午,静静地盘桓在书院里,享受鹅湖的风,鹅湖的雨,和鹅湖久远的读书声,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