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忆（二）

四

然而，当敏感的黛玉遇到多情的宝玉，要让黛玉真正放心，注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曹雪芹在《红楼梦》引子中写道：“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整本《红楼梦》，其实都围绕着一个“情”字，特别是宝玉的“深情”。

《红楼梦》第五回中，掌管情天恨海的警幻仙姑，称宝玉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宝玉听了，大吃一惊。仙姑解释说:“你天分中自然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可心领而不可口传，可神会而不可语达。”

宝玉的“痴情”和“意淫”，绝非贾琏、薛蟠之流的好色，而是他对所有美好事物的欣赏和懂得，包括美好的女子。

在以父亲贾政为代表的统治阶层眼中，宝玉是“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哪管世人诽谤”的“混世魔王”。但在大观园这个“女儿国”和“温柔乡”里，他是集三千宠爱在一身的“男神”，活脱脱一个爱情至上主义者，一个我自护花赏花、任凭旁人去说的性情中人。

他堪称天下第一“暖男”。他爱林妹妹，牵肠挂肚，却不敢在她面前轻薄。他敬宝姐姐，言行谨慎，亦不敢造次。他亲近袭人，呵护晴雯。他慕鸳鸯，又悲金钏儿。仿佛眼前的所有女子，都与他有关，都是他在滚滚红尘中需要用心去呵护和怜惜的。

五

但在内心深处，他的爱情，只对黛玉一人，并自认自己做到了“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但在黛玉看来，他总做一些貌似让人不放心的事。比如，那一日，他看到宝钗雪白一段酥臂上笼着一串鲜红的麝串，就不觉看呆了，直至被黛玉的手帕子甩到了，才回过神来。如此种种，叫黛玉如何放心呢？况且黛玉一直摆脱不了自卑的心结，更是雪上加霜。于是，宝黛之间的小别扭、小吃醋、小猜忌，总是隔三差五、延绵不绝，直至宝玉终于说出那句经典的“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在《红楼梦》第九十一回中，宝玉和黛玉，借禅宗这个话题，互相求证了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分量。那一日，照例是一个寻常的午后，在潇湘馆中，宝玉和黛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禅宗偈语，似乎想悟透其中的机锋。忽然，黛玉问宝玉：“我便问你一句话，你如何回答？”宝玉盘着腿，合着手，闭着眼，嘘着嘴道：“讲来。”黛玉道：“宝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和她好她偏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不和她好她偏要和你好你怎么样？”宝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黛玉道：“瓢之漂水奈何？”宝玉道：“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黛玉道：“水止珠沉，奈何？”宝玉道：“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黛玉道：“禅门第一戒是不打诳语的。”宝玉道：“有如三宝。”黛玉低头不语。

这段恋人之间的对话，在今天看来，似乎在打哑谜。其实，对宝玉、黛玉这对当事人来说，就是赤裸裸、火辣辣的爱的誓言。宝玉说“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是说“这么多美女，我只爱你一个”。黛玉问“瓢之漂水奈何”，是问“你被别人扰乱得变心了，怎么办？”宝玉说“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尔”，是指“瓢和水没关系，我和别人也没关系”。黛玉说“水止珠沉，奈何”，是问“如果我死了呢？”宝玉回答“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是表明“你若死了，我的心也就像沾了泥的柳絮，再也飞不起来，谁招惹都没用”。 黛玉说“禅门第一戒是不打诳语的”，是提醒宝玉“参禅是不能撒谎的”，宝玉答“有如三宝”，是指自己的决心就像“佛、法、僧”三宝一样坚定，千真万确，对天起誓。如此坚贞的强烈的爱的告白，难怪黛玉会害羞地低头，不再说话了。六宝玉的一生中，遇到了那样多美好的女子。但他真正称得上是爱情的，唯独黛玉一人。如果我们苛责宝玉过于多情，那也是因为他生活在那样一个男尊女卑、妻妾成群的时代，生活在那样一个莺莺燕燕、美女如云的环境。在那样的时代和那样的环境里，还能像宝玉对待黛玉这般一往情深、情比心坚的，真正是小概率事件，谈何容易？如果你不信，不妨想象一下，如果你穿越到那个时代，也生活在大观园里，将会怎样？我想，十之八九，不是贾琏，就是薛蟠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