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王维传(第111章)
第111章 路遇知音
斑驳树叶间,天空碧蓝如洗,时有几只小鸟在枝头盘旋跳跃,振翅一飞,便消失在初秋明媚的阳光里。
马车经过济州城门时,王维再次抬头深深看了一眼,沉默片刻,便带着璎珞、莲儿、福嫂、小蝶一行,踏上了前往河北定州的旅途。
不出几日,便到了汜水岸边,这里离洛阳已经不远。王维一行登上小舟,换水路继续前行。
船到中游,江面开阔,云淡风轻,看莲儿正在酣睡,王维便携了璎珞的手,一起走出船舱,并立舟头,看天上云卷云舒,看江上舟来舟往……
“璎珞,还记得当年同游江南的綦毋潜兄么?他今年春天进士及第,日前已授宜寿县尉(今陕西周至),来信邀请咱们去宜寿一游,你意下如何?”
“好啊,那次同游江南时,綦毋兄还孤身一人,不知如今是否有嫂子了?咱们正该去恭贺一番才好。”璎珞笑意盈盈,欣然同意,看着船下的水纹,忽然若有所思道,“摩诘,每次坐船,我心里便会痴想,水是有灵性的。天下最温顺的是它,最狂妄的也是它。温顺时,它能载舟,狂妄时,亦能覆舟。”
王维笑着点了点头,揽过璎珞道:“是的,不仅水有灵性,天地万物,皆有灵性。老子很喜欢水,并将他心目中的'道’,描述成'水’的样子。《道德经》有云:'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嗯,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璎珞顺口接了下去,展颜笑道,“幼时读《道德经》,最不明白的便是这一句,便跑去问阿爷:'为何一个人不和别人争,反而天下就没人能比得过他了呢?’阿爷笑而不答,说我长大了自会明白了。”
“哦?那你如今明白了么?”王维一脸宠溺地看着璎珞,仿佛眼前站着的,依然还是那个幼年时的璎珞。
“嗯,本来不明白,和你在一起后,倒是渐渐明白了。”璎珞眸子一亮,俏皮地微微扬了扬下巴。
“世间最快乐之事,莫过于学有所得。孟子有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如今娘子既有所得,不妨说来听听,让为夫也好一起欢喜欢喜。”王维看着璎珞,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璎珞自然知道王维是在逗她玩,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妾身虽然愚钝,但班门弄斧的事,我还是不做为好!”
“哈哈,娘子手中无斧,为夫也不是鲁班。”王维哈哈一笑,搂着璎珞的手,不觉紧了紧,“你知道么,我幼时读到这句话时,也颇为不解。只是你尚有阿爷可以去问,我却只好自己胡思乱想了。”
他说话时不疾不徐、不紧不慢,语气也是一贯的平和温润,但说到“只好自己胡思乱想”时,听在璎珞心里,却有种不落痕迹的淡淡忧伤。
璎珞顺势靠在他的肩头,挽住他的手,娇嗔道:“原来你的一肚子学问,就是这样胡思乱想得来的呀!”
“如今有了娘子,终于可以不用胡思乱想了。你说来听听,咱们也好切磋切磋?”王维低头看着璎珞,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她被秋风吹得有些发凉的脸颊。
璎珞心知逃不过,便沉思片刻,指着沿岸的千仞峭壁,字斟句酌道:“一个与世无争的人,心中想必是无欲无求的。一个无欲无求的人,便如这悬崖绝壁,即使经历千年风霜,依然可以直立千丈,也就达到了'天下莫能与之争’的境界。你说,是么?”
王维低头凝视她半晌,嘴角慢慢浮上笑意,点头道:“娘子所言不无道理,可也并不全是。我倒觉得,与世无争的人,并非真的无欲无求,只不过,他所欲所求的,和世人不一样罢了。你还记得那次咱们去崇梵寺,我让你看的山门上的“莫向外求”四字么?我记得,我十岁那年,父亲去世不久,我随母亲去寺庙斋戒,第一次看到'莫向外求’时,恰如当头棒喝般,忽然醍醐灌顶,有些悟了。”
王维的声音有一种魔力,让人听着听着便会入迷,想一直一直听他说下去。王维默然半晌,继续说道:“佛法告诉世人,从生命的本源来看,一切都是具足的、圆满的,我们生来就具足一切法,无须向外索求。因此,与其说'无欲无求’,莫若说'莫向外求’,你说呢?”
“是啊,世人大抵只知道'向外求’,却不知'向内求’才是我们真正的修行。”璎珞怔怔地看着沿岸的千仞峭壁,若有所思道。
“是的,璎珞,我们一生都需'内求’,只可惜人生苦短,终其一生,我们能真正了悟的东西,和浩渺无边的佛法相比,无疑是沧海一粟,微乎其微。若是偶有所得,心中那份欢喜,岂是世间身外之物可以比拟的呢?”
“妾身愚钝,不知今生能了悟多少?君若偶有所得,当不忘提携妾身才好。”璎珞收回目光,俏皮地看着王维,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
“哈哈,承蒙娘子厚爱,为夫定当鞠躬尽瘁……”
不待王维再说下去,璎珞便“嘘”了一声,将手指轻轻按在他的嘴唇上,微微皱眉,摇了摇头。
“傻璎珞……”一阵爽朗的笑声久久回荡在江面上。船头的艄公一脸不解,这对小夫妻在船头立了这么久了,难道他们不乏的么?何事笑得这般开心?艄公不解地摇了摇头,一篙下去,加速向前驶去。
这晚,王维一行下船,在汜水岸边的一家酒肆留宿。这家酒肆外面看着虽不甚起眼,里头却收拾得颇为干净。一路舟车劳顿,福嫂、小蝶一路照顾莲儿,显然有些累了。王维让她们先到房中安歇,他和璎珞在大堂安排酒菜,拿到房中慢慢享用。
“摩诘,明日到了洛阳,我想去白马寺上香祈福,可好?”
“好,母亲笃信佛法,前些年常去白马寺,明日到了洛阳,咱们该去寺里还愿才是。”
两人正说话间,背后忽然传来一个醇厚的声音:“请问贵客可是王摩诘王参军?”
王维和璎珞一起转身,只见眼前之人身材敦厚,风仪沉稳,王维忙抱拳还礼道:“在下正是王维,不知贵客如何称呼?”
“在下房琯,久仰王参军大名。今日在此相逢,幸会,幸会。”
王维自然知道房琯其人,知道房琯出身名门,祖上是初唐名相房玄龄。今日一见,果然人如其名,颇有大家风度。
于是,王维躬身行礼道:“王维亦久仰房大人盛名,今日虽是初次见面,却有一见如故之感,幸甚,幸甚。”
“王参军,相逢不如偶遇,你若无事,咱们不妨喝上一杯,如何?”
璎珞会意,先行回屋安歇,王维和房琯便在酒肆大堂坐了下来。
闲谈中,王维得知,房琯出生于697年,字次律,河南偃师人。房琯父亲名叫房融,是初唐名相房玄龄的族孙。尚书左仆射房玄龄和尚书右仆射杜如晦,是唐太宗的左臂右膀。房玄龄善于出计谋,杜如晦善于作决断,被唐太宗赞为“笙磬同音,惟房与杜”,有“房谋杜断”之美誉。
房玄龄身为一代贤相,功高盖世,房氏宗族的福祉本该世代延绵。只可惜,房玄龄的次子房遗爱娶了唐太宗第17女高阳公主。高阳公主骄横跋扈,私生活更是放荡不羁,将房家闹得鸡犬不宁不说,还被太尉长孙无忌抓住把柄,认定房家有谋反嫌疑,最终导致房遗爱被捕杀、高阳公主被赐死、房家诸子都被发配流放的结局。
因此,到房琯这一代时,房氏宗族早已衰落。所幸房琯从小好学,生性淡泊,以家族的恩荫成为弘文馆学生。
724年,唐玄宗封禅泰山前夕,房琯刚好写了一篇《封禅书》,被中书令张说看到,颇为欣赏,就举荐他为秘书省校书郎,后调任冯翊县尉。
726年,房琯辞去县尉一职,回长安参加“堪任县令科”考试并顺利通过,近日被任命为卢氏县令。眼下,房琯正是从长安前往卢氏县就职。
酒过三巡,两人年纪相仿,性子相似,越聊越是投缘,王维便将他辞去济州司仓参军一事删繁就简讲了一个大概:“房大人,王维如今只是一介书生,承蒙大人不弃,叫我摩诘便可。”
“好,为兄虚长贤弟4岁,贤弟若是看得起为兄,叫我房兄便是。若是叫我大人,反倒生分了。”
“好,这杯酒,小弟敬房兄。”说着,王维端起酒杯,仰头先干为敬。
“好,酒逢知己千杯少,为兄也干了。”
两人促膝谈心,不知不觉,夜已三更。分别时,房琯坦诚相告:“摩诘,卢氏县在洛阳附近,将来你若有闲暇,为兄倒是想请你来卢氏县帮我参详参详,也好助我一臂之力。”
王维自然明白房琯的好意,思忖片刻后抱拳道:“多谢房兄厚爱,小弟先陪拙荆回老家侍奉双亲一段时日。将来若有叨扰之处,还请房兄多多包涵。”
“贤弟的才学和为人,都让为兄汗颜,为兄当多多向贤弟学习才是,哪有什么叨扰不叨扰的?”
“小弟不才,分别之际,心里倒是得了一首诗,这便吟与房兄一听,还请房兄笑纳。”
“贤弟诗名远扬,今日能得贤弟赠诗,为兄三生有幸。贤弟请讲,为兄洗耳恭听!”
王维颔首微笑,起身踱了几步,朗声吟道:“达人无不可,忘己爱苍生。岂复少十室,弦歌在两楹。浮人日已归,但坐事农耕。桑榆郁相望,邑里多鸡鸣。秋山一何净,苍翠临寒城。视事兼偃卧,对书不簪缨。萧条人吏疏,鸟雀下空庭。鄙夫心所尚,晚节异平生。将从海岳居,守静解天刑。或可累安邑,茅茨君试营。”
“好诗!好诗!为兄定谨记在心,愿早日能在卢氏县和贤弟重逢。”
王维躬身行了一礼,不管将来是否会去卢氏县谋职,但房琯这份深情厚谊,已经让他今生难忘。“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只要自己是真诚的,茫茫人海间,终究会遇到知心之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