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最相思——王维传(第90章)

第90章 鉴真法师

两人正笑闹间,璎珞隐隐听到福嫂和小蝶逗弄莲儿的声响,便轻轻推了推王维,说:“嘘,别闹了,你看莲儿都已醒了,我也该起身梳洗了。”

“好。”王维恋恋不舍地放开璎珞,笑道:“果然不用我帮忙么?”

璎珞看了一眼枕畔的绿绫织花裹弦,依然一阵脸红,娇嗔道:“摩诘,你先出去好不好?”

王维无奈又好笑地叹了口气,低头在她额上轻轻一吻,说:“好吧,听娘子的,我去看看莲儿。”

说着,他笑着起身,快到门口时,忽然止步转身,似乎漫不经心地说:“娘子,我看你那条雪白绫裙不错,今日不妨一穿。”

“雪白绫裙?他今日穿竹青袍子,我用雪白绫裙配他,倒也不错。”璎珞会心一笑,乖乖点了点头。

看他走出屋外,璎珞重新躺回被窝,将头埋在被子里,长长地舒了口气。脑海里飘过昨晚他说“明日事明日再议”时的从容笃定,忽然明白过来,原来,他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只是想给她一份惊喜。

想到终于可以出去散散了,璎珞心中一阵雀跃,利索地穿上裹弦和小衣,跳下床去,去箱子里取他方才提到的那条六幅雪白绫裙。

不过,当她打开箱子,看到这条雪白绫裙时,便不由怔住了。不知何时,这条绫裙上竟盛开了数枝水墨荷花,清雅随意地散落在裙裾右侧,似乎连荷香都隐约可闻……

“原来,摩诘他……定是趁她不注意时,他在裙上悄悄泼墨挥毫了。”璎珞心思急转,低头抿嘴一笑,拿起六幅荷花绫裙,迎着窗外的阳光铺展了开来。刹那间,雪白绫裙便如雪浪般闪动着优雅的光泽,愈发显得裙裾上的水墨荷花,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王维今日穿的是竹青色袍子,璎珞便特地找了一件淡青色窄袖纱衫来配他。再往双髻上插了一根精致的玉簪,往八角菱花铜镜前照了一照。本就皮肤白皙的她,在这身衣裙的衬托下,愈发显得眉目如画、容色鲜妍。

当璎珞穿戴齐整、款款步入堂舍时,小蝶眼尖,一眼便看到了她绫裙上的荷花,忙跑了过来,拍手赞叹道:“小姐今日这身打扮,真是好看得紧!小姐裙上的荷花,当真活脱脱的,比真的还真呢!”

正在逗弄莲儿的王维,闻声转过身来,看到眼前神清气爽、清雅绝伦的璎珞时,不由也有些怔住了。

“摩诘,谢谢你。”璎珞走到王维身边,从王维手中抱过粉雕玉琢的莲儿,笑意写在脸上,爱意盛满眼眶。

“娘子喜欢便好。”王维退开一步,看了看她身上的穿戴,嘴角浮上一抹满意的微笑。

“姊夫,这是你画的么?璎珞,今日是夏至,你穿这水墨荷花绫裙,最是应景了!”说话间,兴宗也大踏步走了进来,也一眼看到了璎珞身上的荷花。

“阿郎真是好手艺,我看池子里的那些荷花,都没有阿郎画得这般好看!”怕璎珞抱莲儿久了累着,福嫂笑呵呵地迎了过来,一边从璎珞手中接过莲儿,一边对璎珞绫裙上的荷花赞不绝口。

“姊夫,你的一手好画,我真该好好学几招才是。”兴宗走近几步,细细端详起来。

“正是,将来卢家九娘过了门,你也可以在九娘的绫裙上画上几笔。”璎珞打趣兴宗道。

“唉,罢了罢了。只怕画虎不成反类犬,若是画得不好,反倒平白惹九娘生气,又是何苦来哉?”兴宗吐了吐舌头,故意自嘲道。

“兴宗,今日咱们去崇梵寺,你去准备准备。”王维看了看屋外的天色,转身对兴宗说。

“今日果然要去崇梵寺么?”兴宗一听,心头一阵惊喜,忙转头看了看璎珞,见璎珞也冲他点头笑了笑,便兴奋得一蹦三尺高,忙说:“遵命,姊夫!”

崇梵寺在济州府下辖的东阿县覆釜村,距济州府所在地卢县有40多里地。王维一早便已吩咐赵化备好马车。一路上,他和兴宗骑马而行,小蝶陪璎珞坐在马车内,一行人向崇梵寺迤逦而去。

因近来久未下雨,空气中颇有了盛夏的暑意。璎珞坐的马车车厢被太阳烤得久了,变得犹如蒸笼一般,小蝶不时挑开一点车帘,让风能吹进来些许。饶是如此,两人依然很快便是出汗,连平素不怕热的璎珞,也觉得身上有些发腻了。

一个多时辰后,当马车转入崇梵寺山脚时,空气瞬间清爽了许多。小蝶忙把车帘挽了半边起来。透过车帘,璎珞看到王维和兴宗一边骑马并肩而行,一边侃侃而谈。

“兴宗,崇梵寺始建于北魏时期。当时佛法兴盛,兴造寺塔之风尤盛。说起来,距今也有200多年历史了。”

“姊夫,我看天下山川,似乎都离不开寺庙。莫非有了寺庙,山川才有灵性?”

“此言差矣。山水承载着宇宙洪荒、天地万物之精华。所谓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山水本就饱含灵性,钟灵毓秀,大抵就是如此罢。”

及至到了寺庙门口,马车慢慢停了下来。小蝶忙出去打起了帘子,璎珞从车上下来时,王维已下马在车旁等候,自然而然地伸手接了她一把。

步入寺内,璎珞四下打量,只见寺里青石为阶、苍松夹道、遍地绿荫。

兴宗连连感叹道:“此地令人暑意顿消,正是避暑的好去处。”

“明年此时,不妨带九娘一道同来。”璎珞冲兴宗眨了眨眼睛,故意调侃他道。

正说笑间,迎面走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小沙弥,径直走到王维面前,双手合十道:“请问可是王檀越?”

王维含笑点头还礼,小沙弥忙笑道:“法师正在讲经,请王檀越先到禅房歇息,法师随后就来。”

“多谢法师费心了。今日得遇法师讲经,千载难逢,我们也想前去洗耳恭听,不知方便否?”

“自然方便,请随我来。”

“好,有劳了。”

璎珞和兴宗都听得一头雾水,不约而同地看向了王维。王维会意,转过身来,嘴角上扬,微微一笑道:“璎珞,兴宗,今日机缘巧合,扬州大明寺主持鉴真法师在此讲经,刚好被咱们赶上了,甚是有缘。”

鉴真法师?就是那位被誉为“江淮之间,独为化主”的鉴真法师么?法师盛名如雷贯耳,璎珞和兴宗自然都曾听说过,心里顿时又惊又喜。

但璎珞转念一想,方才小沙弥那番话,明明白白透露出,他们今日来崇梵寺,鉴真法师是早已知晓的。看来,王维今日带他们来崇梵寺,并非是听了兴宗的提议,而是早就和鉴真法师有约。只不过,为了给他们一个惊喜,他才一直守口如瓶,只字不提。唉,这家伙!

想到这里,璎珞不禁没好气地瞪了一眼王维,故意意味深长地说:“原来——如此。”

王维自然知道璎珞话中之意,呵呵一笑,气定神闲道:“世间之事,冥冥之中都有缘法。法师决定来崇梵寺讲经,咱们想来崇梵寺一游,两件事刚好同时发生,这便是缘法罢。”

哼,他永远有他的一番道理!璎珞面上不以为然,心中却不得不佩服王维的好人缘。

大约走了一箭地,小沙弥便引他们来到了一处极宽敞的院子。诸人拾级而上,只见偌大的厅堂里,早已满满当当挤满了听众,正津津有味地听一位三十出头、身披袈裟的法师讲经,想来便是鉴真法师了。

鉴真法师中等个头,脸孔方正,相貌倒也平常,只是一听他温润清朗的声音,便似有一种魔力般,瞬间就被牢牢吸引在原地,挪不开脚步。只听法师娓娓道来:“若说到佛法宽宏,正是强人屠夫亦能立地成佛……”

鉴真法师讲得极其投入,男女信徒们无不听得如痴如醉。及至法师讲完,众人才恍然大悟,不愿离去,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待人潮终于渐渐散去后,王维方引璎珞、兴宗迎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向鉴真法师肃然行了一礼,双手合十道:“王维携拙荆、内弟见过法师。”

“阿弥陀佛,摩诘有礼了。一别经年,贫僧此次倒是带了几幅画作,须向摩诘当面讨教才是。”鉴真法师颔首微笑,神色温和道。

“法师过谦了。能观瞻法师大作,和法师切磋琢磨,乃莫大福缘,王维心向往之。”

“如此甚好,如果不弃,请诸位到禅房小坐。”说着,鉴真法师笑着引他们往禅房走去。

原来,鉴真法师俗姓淳于,广陵江阳(今江苏扬州)人。他出生于688年,比王维年长13岁。701年,年仅14岁的他在扬州大明寺出家,师从智满禅师。705年,他从道岸禅师受菩萨戒。708年随师到洛阳、长安,屡从名师受教。713年,25岁的他,已成为精通佛教律宗学说的高僧,任扬州大明寺主持。

鉴真法师不拘泥于门派之见,广览群书,遍访高僧,除佛经之外,还精通绘画、建筑、医学等知识。720年,他在长安大慈恩寺讲经时,和王维相识。两人从佛法到绘画,从书法到音律,无所不聊,甚是投缘,遂将彼此引为知音。

后来,王维离开长安,在济州已有两年,鉴真法师则常年居住扬州,彼此久未谋面。

此番鉴真法师前来崇梵寺讲经,得知王维就在离崇梵寺不远的卢县,便在夏至前夕辗转托人相告,相约夏日晤面。刚巧那日晚膳时,兴宗也提议到崇梵寺一游。王维不由一阵感叹,自然顺水推舟,将两事并作了一事。

在鉴真法师的引领下,大家来到一处极幽静的院落,中间是三间粉壁黑瓦的精舍,一泓清泉绕屋而过,水面上有新荷亭亭玉立。

待在榻上坐定后,便有小沙弥过来煮茶。茶香氤氲中,鉴真法师取出他的水墨山水作品,和王维切磋琢磨起来。

“摩诘,你先前曾说,'凡画山水,意在笔先’、'夫画道之中,水墨最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这些年来,贫僧学思践悟,深以为然。”鉴真法师若有所思道。

“多谢法师谬赞。和法师相比,这些无非都是雕虫小技,不足挂齿。法师褐衣蔬食,持戒安禅,乐住山林,志求寂静,王维是真心佩服之至。”

“摩诘,依贫僧看来,你面像高贵,与佛门的缘分,倒是不同一般。”鉴真法师目光澄澈地看着王维,意味深长道。

王维心中一怔,随即含笑点头道:“不瞒法师,家母长年礼佛,已师事大照禅师十多年。王维和佛门的缘分,或许和家母有关吧。”

和王维一样心中一怔的,还有璎珞。出家人向来不打诳语,更何况是道行高深的鉴真法师?他如此郑重其事地说王维和佛门的缘分不同一般,莫非……?

“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佛法无边,不渡无缘之人。阿弥陀佛。”鉴真法师喝了口茶,悠悠说道。

“嗯,王维从小看家母焚香诵经,倒也觉得,若是有朝一日出家为僧,倒也平安喜乐。”王维也捧起面前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璎珞还未从方才鉴真法师那句声音不大却如雷贯耳的话中回过神来,便又被王维这句话击中心房,心头便莫名地不安起来,不禁抬头看了一眼王维。王维会意,趁法师起身收拾画卷时,在璎珞耳畔轻轻说了一句:“你放心,那是儿时的想法了。”

这句话恰如一缕清风,稍稍吹散了璎珞心头隐隐的不安。看着他温润的容颜,如他所说般,“放心”地笑了。

在鉴真法师禅房中喝了一会好茶,不知不觉便日落西山,王维起身向法师抱拳告辞:“今日不仅当面聆听法师纶音,还偏了法师的好茶,真是三生有幸。王维班门弄斧,刚得了一首《寄崇梵僧》,聊表敬意,还请法师不吝赐教。”

“惭愧惭愧。听摩诘吟诗,倒是贫僧三生有幸了。”鉴真法师也起身还礼道。

王维笑了笑,顾自踱了几步,缓缓吟道:“崇梵僧,崇梵僧,秋归覆釜春不还。落花啼鸟纷纷乱,涧户山窗寂寂闲。峡里谁知有人事,郡中遥望空云山。”

“'峡里谁知有人事,郡中遥望空云山’,摩诘,你诗中的禅意,越发精进了。好诗。”鉴真法师点头赞道。

在璎珞听来,今日鉴真法师说的每一句话,似乎都大有深意。她越想越是头大,再也不敢多想下去。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让王维皈依佛门。若真的皈依佛门了,她也要寻了他去,在他出家的寺庙旁,日日相守……(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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