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噬
那是他洗脚的时候,突然感到脚一疼,忙将脚从水中扑腾出来,溅出层层水花。脚咬了他一口。水是没有问题的,他将手伸进去好几次。咬人的的确是脚。他知道脚总是要时不时地咬自己的,就像胳膊通常摔打自己,心脏经常惊吓自己一样。
上次就是腿跌断自己的。那是在一个十字路口。迎面骑过来一辆自行车,他左右闪躲自己的自行车。这时脚使出一个花招,将他绊倒在地,他的脚就被压在自行车下面,第二天肿胀不已,才去医院查明原因是腿将自己绊倒的。还有那次桡骨骨折、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感冒、手臂烫伤……
自己的身体总喜欢背叛自己,仿佛就是这样,也只有通过这样,才能彰显自己的存在似的。为了改变这一状况,他将自己捆绑起来。他先是坐在椅子上,而后先用麻绳将自己的腿脚捆绑结实,他将绳子绕着椅子腿转了许多圈,又打了一个结,再绕上膝盖,绕到胸前,像系安全带一样划过肩膀,又顺下去,绕过几周,先是左胳膊,这时他成了独臂侠,接着他用嘴勒住绳子,将右臂也捆进去。最后用嘴将绳子与胸前的绳子交叉、打结。然后静静坐着,就像等待过路唐僧解救的妖精一样。
一阵剧烈的天风以横扫一切的劲头吹刮过来,将他吹到悬崖边上,连同他的椅子,摇摇欲坠。他因恐惧而不断地流汗,他周身颤抖,再无力解开自己的捆绑。风越来越大,他的脚底紧抓着地面,维持着仅有的不多的平衡。风更紧了一些,他掉落下去。啊,他的身体在一刹那如同鸿毛一般轻,但心揪得如同风筝的轴线一样紧,紧得即将断开。急速下坠过程中,他的头脑一片空白,恐惧支配了大脑的各个通道,就像一副大白板上面写着大大的恐惧两个字。他被什么弹了起来,等到再落下的时候,他才看清那是树枝。他感激地看着救命的树枝。
椅子向下压在身上,他感到自己就像一只自缚的茧。自己的重量还是太重了,如果自己轻如鸿毛,轻如风,那么自己即便从最高的地方落下来也能轻飘飘地落地而无生命危险之虞。
树枝依然在颤动,离地面还有一定距离。地面以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角度窥测着他,仿佛在估测着他的落点与速度。他一动不动地伏在枝桠上。眼睛一闭,就浮现出不断坠落的画面,就觉得自己还在不断地下降。他真的在下滑,这是从树枝咔嚓一声断了时候开始的,树枝的抽离使他旋转了身,椅子朝下咚地摔下去。他的背部受到重重的一击。他吐了一口略有些咸涩的黑血。月亮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白的。他挣扎了一会,艰难地站起来。椅子已经碎裂了,绳子脱落了部分。他抖抖身体,站起来,发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某种变化,他似乎变成了一只四脚行走的动物。通过地面的影子,他知道自己变成了一只羊。他长着一对卷曲的角,嘴里发出咩咩的叫声。
他就是这么变成一只羊的。从此他踏上了一条寻找草原的路程。他翻过众多的高山,跨过众多的河流,听过许多地方的风声,尝过许多地方的青草。这天他来到一个村庄。人们忙忙碌碌的。有一条大白狗率先发现了他。开始时一个远处的小白点,接着快速移动起来,扇起风,穿过重重房屋,一瞬就来到他面前,朝他大声吼叫。他想弯下腰来捡起石头,发现自己的手已经变成了脚。他只得用头上的角去顶。狗往后跳了一步,为受到羊的袭击而不解着。牧羊人应声而来,他知道自己跳不掉了。牧羊人一鞭子打在他的小腿上,他的小腿一屈,后蹄就跪倒下去。牧羊人说,哪来的羊,自己找上门来了,不像这个村的,赶回去煮了吃吧。他听了浑身战栗不止。这时他终于说话了,放过我吧,我是一个人啊。牧羊人大吃一惊,将试图咬他的狗喝退,说,是你在说话吗。他点点头。牧羊人说,你是不是成精了。他说自己从山崖下倒下来挂到了树枝上,后来从树上掉下来就变成了羊。牧羊人说,有人变成了狗,有人变成了狼,还有人变成了猪,而你却变成了羊。不过羊也好。像我这条狗其实也是一个人变的。他问,那还能变回来吗。牧羊人说,说不好,也许会,也许不会。看着愁眉不展的羊,狗也说话了,我现在已经不想再变回人了,我很满意现在的狗的生活,过不了多久,你也会安心地做一只羊。牧羊人说,既然你是人变的,那我就不杀你了。他说,谢谢。不过你得答应你在变回人之后送我一只羊。他说,两只也没关系。
他和一群羊走在一起,羊粪点滴如同刺绣绣在草原上。一只羊跑过来用前蹄搭在他身上,他抖抖身子,那只羊识趣地走了。他们陆陆续续走了大半天,辗转寻着草吃。回家时候,他们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碎石子路斑斓如彩衣。晚风将所有忧郁涤荡干净。羊圈里的羊簇拥在一起,散发着微有些醉人的羊膻味。小羊羔在院落里跪着后蹄头朝上吃着大羊的奶,看着可爱的小羊天真无邪的神情,他想到用调料烹制涮羊肉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
他听懂了羊语,母羊说,宝宝,是你吗,快回来吧。没有羊应答。母羊又喊,你来吧,这次让你吃奶,想吃多少吃多少。小羊听到了这话,不知从哪里就像风一般跑过来。有两只大羊起了冲突,互相抵角。他跑过去,用自己的角将两羊拉开。一只头上长着黑色斑点的羊说,不要拉它们,它们每天都得打一次。他说,闭嘴,有什么好打的。夜幕沉重地降了下来。远处传来几声狗吠,羊圈里渐渐静了下来。
在一次放牧时候,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里,向着东方走去。他觉得自己就像被宋定伯吐了唾沫的鬼。他遇见一个有着三寸不烂之舌的人,那人说前方有一片应许之地,有无数嫩绿的青草在等待着他。他听从了那人的话,和那人一起走去。但那人似乎有些鬼鬼祟祟,当他决定逃走的时候,那人似乎察觉了出来,好言好语地说,如果我说谎我就变成羊。话音刚落,他就也变成了一只羊,发出咩咩的叫声。此时他感到身体弓了太久,很不舒服,就站了起来,他变回了人。
我变回来了,他张开双臂大喊,就像久旱逢着了甘露。一切都好像没有发生一样,只有他的脚掌里还夹着羊粪才能证明他刚才是变做了羊。他挥动双臂,不停地奔跑起来。一只狗跟了上来,那只狗并不很大,也没有吠叫,他说,不要咬,乖,小狗。正当他迈步的时候,后脚跟嚯地被狗咬了一口,狗就跑开了。他感到疼痛极了,将牙齿咬得咯咯岑岑发颤,撩起裤腿,发现牙咬印积出一个元宝大小的污血,皮肤又疼又痒。他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去。
走回街角那家熟悉的面馆,他终于有了家的感觉。透过玻璃散出的晕黄色灯光让他觉得静静的温暖。但他首先要找到一家医院,在回家之前。一家还在营业的医院。那是一家处在市中心的医院,通宵营业。他走进去,排队挂号,前面有两个人,一个是一只鹿,一个是一头熊。他战战兢兢地跟在熊后面。终于排到窗口,发现医生是一只兔子。兔子自言自语般翻动着嘴唇,从他手中接过钞票的时候目光闪出红亮的光。
就打了一针。当凉津津的饱蘸汁液的卫生棉球擦过伤口的时候,不知为何,他竟感到一阵幸福的战栗。接着是突如其来而又坚定的一针。没有觉得多少疼痛就完成了整个流程。这与死亡多少有些类似,但又并不完全相同。
他的手又开始打他,脚又开始咬他,心又开始惊吓他,他每天都过得不安稳。他问别人,你们自己的身体打自己吗。他们说,天天如此,就像活在地狱一般。但终究是活着啊,终于还是一个人啊。
“宇宙射线轰击大气层的过程就有可能形成黑洞。”他的脑海里掠过这样一句话。他想自己何遽不为孔子的父亲,不为耶稣的父亲,不为达摩的父亲,不为老子的父亲。但那些美貌的舞者,在舞台上却是歌手的陪衬。他们拼命舞蹈,但很多时候人们都只听到歌声。
他找到我的时候又过了许多年。我从众人之中认出了他,他进来的时候,我正跳完了一支天人之舞,真要跳莫须有舞。我说,你的问题在于舞跳得太多而歌唱得太少。他沉思片刻,说,我明白了,大师,谢谢你。说完倒退而去。当他走出洞口的刹那,光影黯淡了一下,这一点在他进来时候就已经注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