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农 | 《十六国春秋》中的文学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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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中古史上的所谓“十六国”,大部分是北方少数民族建立的割据性政权,也有原先西晋的守边官吏在特殊历史条件下称霸于一方者。
先是八王之乱把西晋政权完全搞糟了,原先已经逐步入迁中原及其周边地区的少数民族势力先是被纷争的诸王所借用,后来他们乘乱占领地盘,此起彼伏,战乱频仍,各个割据政权之间互相恶战,又与在南方立足的东晋政权对垒,纷纭扰攘,成一典型的乱世。这一段历史时段以西晋永兴元年(304)匈奴大酋长刘渊称汉王于离石(在今山西)以及成汉崛起于蜀地为开始,到北凉灭亡、北魏统一北方(北魏太延五年,439)为结束,长达一百三十多年,大抵与东晋(317~420)相始终而前后各多出十来年,史称“十六国”时期。
北魏史家崔鸿(478-525)的《十六国春秋》是记载南北朝之前那一百多年历史时段的重要著作,因其成书甚早,水平亦高,后来唐代官方组织人马编撰《晋书》,其中涉及十六国的“载记”部分几多半取材于此,《资治通鉴》也很重视采用此书。其原书久佚,明清以来屡有辑本,而以汤球的《十六国春秋辑补》为最佳。此书近来有北京大学中古史中心有关专家们点校本(聂溦明、罗新、华喆点校)问世,整理的水平很高,很便于阅读学习。现将拜读此书时所见到的关于十六国时期的文学史料略加采掇说明,与同好者为一夕之清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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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十六国时期的多年的战乱中,民族融合有了很大进展,为此后隋唐的统一和繁荣准备了条件。但在此期间,文化受到很大的摧残,“永嘉之后,寇窃竞兴,因河据洛,跨秦带越。论其建国立家,虽传名号,宪章礼乐,寂灭无闻”(隋·牛弘《请开献书之路表》);“自永嘉之后,运锺丧乱,宇内分崩,群凶肆祸,生民不见俎豆之容,黔首惟睹戎马之迹,礼乐文章,扫地将尽”(《魏书·儒林传序》)。文学创作自然也相当凋敝,即使有一些诗文也很不容易保存。只需举一例即足下明了此事:刘渊的接班人刘聪“善属文,著述怀诗百馀篇,赋颂五十馀篇”(《前赵录三·刘聪》,《十六国春秋辑补》上册,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23页),数量甚多,而均已不传。作者地位不如刘聪而作品数量比较少的,保存下来自然更为不易。凡文学作品,首先要写出来,其次要传下来,否则就无从具体讨论其文学史意义。
可贵的是《十六国春秋》颇注意记录其时的民间歌谣,而且流传至今。崔鸿的本意自然是把它们当成史料,而现在看去,同时也具有很高的文学史价值。例如这里记录了一首歌颂英雄陈安(?-324)——一位匈奴族酋长之强硬的对手——的民间歌谣,见于《前赵录八·刘曜》条下:
此诗后来被录入《乐府诗集》卷八十五《杂歌谣辞·三》,字句稍有异同;又见于杜文澜辑本《古谣谚》卷八,则多出了两句。《前赵录八》介绍陈安的情况道:
这里说陈安“凭结司马宾”,而当年司马氏知名人物中并无“司马宾”其人。陈安结纳的当是西晋南阳王司马模以及他的儿子司马保。这位司马保曾位居相国,稍后又称过晋王。陈安先是在司马模手下充当都尉,司马模败死后归于其子司马保。陈安在晋王室成员司马保与匈奴首领刘曜的夹缝之间崎岖求生存,其立场不免多有变化;司马保死后,他成为秦州一带的霸主,同刘曜的矛盾不断激化,终于发展到你死我活的战争状态,双方互有胜负。到最后,陈安败死,但他死得很壮烈。《前赵录八·刘曜》写道:
后来《晋书·刘曜载记》大抵转录此段,只是个别字句略有异同。从歌辞中人们可以知道,英雄陈安个子不高,胸怀宽广,最后率领少数人马突围,寡不敌众,终于壮烈牺牲。从“为我外援而悬头”一句看去,这首《陇上歌》出于固守陇城之陈安旧部兵丁之口,他们情况比较了解,对“爱养将士”、武艺高强的首领陈安非常敬佩。至于刘曜“闻而嘉伤,命乐府歌之”,则表达了他对于敌手的尊重,同时也表明这首歌谣当年曾经被配乐演唱,可以算是乐府民歌了。
在“西流之水东流河。一去不还奈子何”之后,杜文澜辑本《古谣谚》卷八中还有两句道:
很像是传统的“相和歌”的唱法,即前面是主演者独唱,后面加上“和”,即合唱的副歌。《古谣谚》辑录此诗主要依据《晋书》,而最后多出的两句出于《太平御览》卷四六五。民间文学作品在流传过程中往往会有所变异,在不同的记录本中难免出现种种异同,这是不足为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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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国春秋辑补》一书中引录的歌谣甚多,《古谣谚》卷二十三辑出十五则,事实上尚不止此数。请略举几则来看:
——苻坚引谚(《前秦录三》,《十六国春秋辑补》中册,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415-416页)
前面一首谚语的由来可能很古老,但因苻坚引用而《十六国春秋》率先记录了下来,仍然是很有意义的。这话现在仍然流行,一般说成是:若要人莫知,除非己莫为。
后一首民谣说西晋之末,秦川成为各派力量恶战之地,“雍秦之人死者十八九”,而凉州在张轨、张寔父子管理下相对平稳,成为中原士人心向往之的的一块净土。陈寅恪先生早就指出,“西晋永嘉之乱,中原魏晋以降之文化转移保存于凉州一隅,至北魏取凉州,而河西文化遂输入于魏,其后北魏孝文、宣武两代所制定之典章制度遂深受其影响”(《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叙论》,《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 唐代政治史述论稿》,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4页)。此事在中国文化史上关系非常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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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国时期士人的作品,现在所能看到的大抵出于三种人之手:一是滞留在北方的原中原士人,例如卢谌、马岌、王嘉;二是北方汉族割据政权的领导人,例如前凉张骏、西凉李暠,三是汉化程度很深的少数民族精英,例如前秦苻融、苻朗。关于这些人物,《十六国春秋》曾有所论述,提到他们的作品,间或且有所引录。
卢谌(285-351)乃西晋高官卢志之子、刘琨的晚辈亲戚。中原乱后,离开洛阳北投刘琨,后来更经历了十分复杂的流离变化,《后赵录十一》记载他的后半生的遭遇道:
当年鲜卑段部,包括段匹磾、段末波皆承认并且忠于晋王朝。段匹磾杀刘琨原因比较复杂,主要出于王敦的阴谋,其中又有些误会,而朝廷一时也忙不到为刘琨平反。卢谌是了解实际情况的,虽然他本人不免与世推移,但始终忠于正统的晋王朝,坚决要求为刘琨恢复名誉。他在上给晋元帝的表中写道:
稍后东晋朝廷为刘琨甄别平反,恢复名誉,卢谌是作出努力有所贡献的。表文写得比较直率,“寤圣主之怀”这一说法很有胆量,是不多见的。
马岌,前凉(317~376)作家,曾在张茂手下任参军,早先可算是西晋的官员,后来则顺势仕于前凉。他在担任酒泉太守期间,曾上书建议立西王母祠:“酒泉南山,即昆仑之体也。周穆王见西王母,乐而忘归,即谓此山。此山有石室玉堂,珠玑镂饰,焕若神宫。宜立西王母祠,以裨朝廷无疆之福。”(《上言宜立西王母祠》)《穆天子传》是不久前出土的神话小说,马岌已很熟悉;而他之所谓朝廷即指前凉政权——地方官关心文化建设往往带有表明政绩的意思,并非单纯的文化。
当时酒泉有一位隐士宋纤不肯出山效劳,并且拒绝会见马岌,马岌未见到宋隐士本人,遂于其石壁题诗一首而去。《前凉录八·宋纤》条下载:
铭刻在石壁上的四言诗写景颇为可观,要言不烦,毫无官气,又表达了对宋纤的尊重,大有文章太守之意。诗里提到“邓林”,用“夸父逐日”的典故,夸父道渴而死之后,“弃其杖,化为邓林”(《山海经·海外北经》)——由此颇可见马岌对神话的熟悉。
王嘉,即著名小说《拾遗记》的作者,在《前秦录十一》中有一份传,后来《晋书·艺术传》记载王嘉,即取为史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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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凉系北方汉族割据政权。这一政权的开山祖师张轨(安定乌氏即今甘肃平凉人)本是西晋的凉州刺史,其子张寔、张茂继承了这一地位,稍后张寔之子张骏(字公庭,307~346)自称凉州牧、平西公,他虽承认晋的宗主地位,而实为割据西北一隅之政权的首脑。
张骏于东晋太宁二年(324)嗣位,在位二十二年,他虽然对东晋称臣,但仍用西晋年号(建兴十二年),不行中兴正朔,实为割据一方的雄主;他在执政期间,颇有政绩,维持了西北一隅的稳定,并且颇有志于恢复中原。张骏曾在一首乐府诗《薤露行》里痛陈西晋的历史教训道:
在晋之二世,皇道昧不明。主暗无良臣,奸乱起朝廷。
七柄失其所,权纲丧典刑。愚猾窥神器,牝鸡又晨鸣。
哲妇逞幽虐,宗祀一朝倾。储君缢新昌,帝执金墉城。
祸衅萌宫掖,胡马动北坰。三方风尘起,猃狁窃上京。
义士扼素腕,感慨怀愤盈。誓心荡众狄,积诚彻昊灵。
每一句都实有所指,把西晋惠帝以来的政治昏乱讲得很扼要中肯,指出是朝廷的内乱引起了外患,以至天下分崩离析。风格颇近于曹操的《薤露行》,也可以说是一代诗史。
张骏又有一首写春游的《东门行》,归结为“休否有终极,落叶思本茎。临川悲逝者,节变动中情”,略染玄思而清新可读。张骏还发表过关于文学批评的意见。他可以说是十六国时期最优秀的作家。
张骏的儿子张天锡(字纯嘏,小名独活,344~404)“明鉴颖发,英声少著”(《世说新语·言语》“王中郎甚爱张天锡”条注引《凉州记》)。他在位十三年,为政无道,前凉兵败国亡后向前秦的苻坚投降,后随苻坚参加淝水之战,临阵逃入东晋方面,当了多年的晋官,最后又在桓玄的楚政权中充当凉州刺史。此人善于投降,入晋后虽然言辞可观,但很被士人们看不起。但他很能写文章,在位时给一位隐士郭瑀写过一封信,略云:
未尝不显得志存高远,礼贤下士,文质彬彬,头头是道。如果不以人废言,这篇文章还算是写得不错的。
另一位割据政权的领导人李暠(字玄盛,小名长生,351~417),陇西狄道人,乃是西凉(400~421)的开创者。后来唐王朝要找一个阔气的祖先,就追认李暠为先祖,称凉昭武王(李唐王室自称为西凉李暠后裔,陈寅恪先生指出,此乃假托,并为此目的伪造了不少材料。详见其《李唐氏族的推测》及其后记、《三论李唐氏族问题》、《李唐武周事迹杂考》等文,均收入《金明馆丛稿二编》一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
李暠最著名的作品是《述志赋》,叙述前凉以来凉州的盛衰变迁,坦陈西凉处境的艰难,抒发欲建功立业而不易的苦闷,是一篇很有分量的大文章(《西凉录一》,《十六国春秋辑补》下册,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023页);又有《槐树赋》《大酒容赋》等诗赋数十篇。他的《手令诫诸子》尤为亲切动人:
一个当了五年最高领导的人能这样来教训儿子,是难能可贵的。文字通脱,有似曹操。此外李暠又有《写诸葛亮训诫、应璩奉谏以勖诸子》,亦复恳切有味。
以上诸文《晋书·凉昭武王李玄盛传》均全文引用。唐修《晋书》中不直书其名而称其尊号,显然是为了表示特别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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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数民族中的文学精英,当以前秦氐族的苻融、苻朗最为著名。
苻融(?~383)是前秦主苻坚的弟弟,继王猛之后为相,他同王猛一样具有很高的文化修养和深刻的政治眼光。苻坚之所以能强大起来以至基本统一了北方,主要依靠王猛制定的政策。王猛病逝前留下的政治遗嘱是两条:一是不要打算去打东晋,二是要消灭鲜卑和西羌。苻融完全执行这两条,所以他既反对苻坚举国南侵,也不赞成苻坚重用鲜卑族酋长,曾经明确提出奏疏(《上疏谏用慕容暐等》)。但苻坚被胜利冲昏头脑,反其道而行之,结果在淝水之战中大败亏输,奉命出征的苻融阵亡;原来服从前秦的鲜卑族酋长叛逃而去,另立燕国(史称后燕);羌族首领姚苌则杀死苻坚,另建大秦(史称后秦),北方重新陷入分裂的局面。在帝王一人具有最后决定权的政治体制中,再英明的宰相也无从制衡头脑发昏的元首。
苻融“聪辨明慧,下笔成章,至于谈玄论道,虽道安无以出之。耳闻则诵,过目不忘,时人拟之王粲。尝著《浮图赋》,壮丽清赡,世咸珍之。未有升高不赋,临丧不诔”(《前秦录八·苻融》,《十六国春秋辑补》中册,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495-496页。《晋书·苻坚载记》附《苻融传》照录此段)。可惜他的作品亡佚殆尽,现在只能看到一首诗,即《乐府诗集》卷二十五《企喻歌辞》的最后一首:
长期混战带给人民群众的痛苦,苻融深感同情和无奈。一个经常带兵打仗的最高级军官能有这样的人道主义态度,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苻朗(?~389)是苻坚的从兄之子,历任高官,尤喜谈玄,颇有著述之意。淝水之战后的第二年,他向东晋大将谢玄投降,晋方任命他为员外散骑侍郎。他能与南方诸名士清谈,得到很高评价。最后被枉杀,其《临终诗》(载《前秦录八·苻朗》,《十六国春秋辑补》中册,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499页)云:
完全是道家的派头,又杂有佛教的话头。他自比嵇康,自然有些冤枉的意思,但并不强调这一点,只是归于天命,委运任化。中原文化已经完全融入他的世界观人生观,最能表明当时少数民族的精英汉化程度之深。
苻朗的专著《苻子》原有二十卷之多,《隋书·经籍志》列入道家类,其中有些寓言,确有《庄子》的意味;另有若干片段文字,亦颇多见道之言,例如:
都大可发人深思。飞蛾为追求光明赴灯而死,鲁迅的散文诗《秋夜》中也用此意象(参见顾农《〈野草·秋夜〉释证》,《鲁迅研究月刊》2011年第1期),或即由此生发而来,也可能是高人所见略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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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十六国作家中,有两位情况比较特殊的,一是才女诗人苏若兰,一是长于口头吟诗的奇才赵整。
苏若兰作有一份形式很奇特的《璇玑图诗》(《文苑英华》卷八三四),在历史上颇为有名。《前秦录·十一》《窦滔妻苏氏》条下载:
可知她是前秦原秦州刺史窦滔的夫人,在丈夫获罪后写了这首诗。形式奇特的诗可以用来为丈夫赎罪,可知其时重视奇才的风气,但苏若兰是否实现得了原先的愿景则史无明文。
苏若兰的《璇玑图诗》形式复杂,据说此诗的字句在织锦上有不同的颜色,读法尤有种种奥妙,可惜现在都不知其详。唐朝女皇武则天(624~705)研究过这份神奇的织锦回文图,说总的情况是“纵广八寸,题诗二百余首,计八百余言。纵横反复,皆为文章,其文点画无缺,才情之妙,超今迈古”云云。她还提出了几条解读的原则,也相当复杂,不容易弄懂;武则天的种种解读文本是否合于原意,现在无从知道。据说后来更有人从中能读出五百首以至上千首的诗来。但这些解读出来的诗很有些并无“凄婉”可言,而且多至上千首,这里面必有种种牵强附会的过度诠释。冯复京《说诗补遗》(卷三)指出:“诗之奇者,莫甚于苏若兰《璇玑》,以其巧心独运,展转成文也;诗之拙者,亦莫甚于《璇玑》,以其兴趣不存,牵合无谓也……后人互相衍绎,章数极多,至有不可通者,转觉其可厌。”这一段评论很得要领,苏若兰自是聪明绝顶的奇女子;而后来专事过度诠释的专家则一味往而不返,非要弄到令人“觉其可厌”而后已。
赵整(字文业)也活动于前秦,在苻坚手下担任著作郎,“情度敏达,学兼内外,性好几谏,无所回避。建元(前秦的年号,365-384)中,慕容垂夫人段氏得幸于坚,坚与之同辇游于后庭。整作歌以讽之云'不见雀来入燕室,但见浮云蔽白日。’坚改容谢之。命夫人下辇”。赵整的胆量和苻坚的雅量,都是历史上不多见的。赵的口头创作还有:
由此言之,前危后则。
批评苻坚的贪酒好色,惰于政治,赵整当面援琴而歌,都敢于直言不讳。在中古时代的文坛上,实在是一人而已。
(作者为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