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三 | 水月庵里写春秋(6)

                       6               

1982年10月9日,在我校代课的许基忠老师下午大约五点钟时走了。

想起他境遇,我心头起了悲哀。

这一年,他刚好50岁。他未曾娶妻,锅灶泥在脚板背,一卷铺盖,即刻可走。

我认识他是在1978年底,我在画水中学读书期间,他被学校聘为英语老师。他的房间就在我们寝的隔壁。我估计,他有严重的肺病,每至深夜,他就咳嗽不止,每晚我总要被他的咳嗽吵醒。听到那恐惧凄楚的咳嗽声,我就毛骨悚然,感到难受和难过。这样的人还坚持着工作,目的还不是为了几块生存所需要的钱吗?为了钱,几乎他已熬尽了心血。

据了解,他是洪塘许宅旧厅村的人,原名许先顺,上代也是财主人家。他天资聪颖,从小学习就很优秀。他的堂兄叫许基忠,许基忠读书也很优秀,考上了浙江大学畜牧兽医系,但不知什么原因,他居然要放弃这个读大学的机会。本家人说出主意说,许基忠不去读,可以叫许先顺去读呀。于是,许先顺就冒名顶替了堂哥许基忠去读了浙江大学。那个时候报名表上也没有照片,只要本人带着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去报到注册就行,从此他就成了许基忠。外界来找许基忠,不了解情况的人,往往说“查无此人”,了解他的人就说那是许先顺,非许基忠也。

他的学习成绩非常优秀,专业有术攻,尤其是能够讲一口流利的英语,很为村里的人所羡慕,村里人都称赞他“外国话”都会讲。文革期间,由于他家成分是富农,被遣返回乡。年轻的时候,由于他为人忠厚老实,头上又戴上一个富农的帽子,村里没有一个姑娘愿意嫁给她。再加上他读书成了迂腐,成了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人。农田活又干不来,即便他能干的活,还干不过女人,所以工分也比女人低,女人6分工分,他只有5分。为此,他没少受人奚落嘲讽。后来他干脆就不干农活了,成天骑着一辆破旧自行车,后面挂着一只药箱,走村串户,成了一个名符其实的游医。虽然他干农活不怎么样,但他医起猪牛羊的病来倒是一把好手,常常是手到病除,很得当地群众的信任,一些公社的专业兽医都要向他请教。

后来他成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是农村里人讲的典型的“烂秀才”。人大约一米七,瘦瘦的,皮肤乌黑,常常留着乱蓬的头发,满脸的灰毛土地,衣服也脏兮兮的。除给一些人家看猪牛羊病外,余时就在村里或街上看别人下棋。挣来的钱,除了吃饭,就抽烟喝酒。有时,没有烟抽,就拣别人丢掉的香烟头抽。他只有一个人,没有老婆孩子,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生活。

时间如流,岁月无声。粉碎“四人帮”后,科学的春天来到了,人们从愚昧无知的境遇中走了出来。由于文革期间荒废了一代人,英语专业人才十分稀缺,虽然他的英语发音不那么准确,但他依旧作为稀缺资源被各地学校聘用为临时的英语老师。

有一天,我进入他的房间里去看他。他说:“看看,没有女人的家,真不像样子,连个枕头也没有。”他边收拾边对我说。斑白的两鬓在抽搐着,显得很辛酸。是的,他没有枕头,他当枕头的是破脏的书籍和稿纸。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在写一篇文章。

我问他:“为什么不把自己的经历写本书呢?”

他说:“要有人呀,没有熟人,谁给你发表?前几天,我还写了一篇文章。”

我想掀开桌子上的稿纸,他慌忙地卷了起来,塞进抽屉里,并加了锁。我心里暗笑他的迂。

深深的皱纹,记录了他的劳累奔波。他说:“在家里我不能参加田间劳动,我只得卖文吃饭。自从画水中学出来以后,四年间,我奔波了玉山、诸暨、杭州等地的农校,我要是非农业户口的人,早在浙江农业大学落户了,可惜,唉——”。

他长长的叹息声,像心胸被炸裂了一般,我像撕心裂肺似疼痛。

他的眼神是淡黄色的,看上去,他像一堆直立的肉泥。他刚来学校任教的时候,就有人拿他寻开心:

“大学教授,教书比结猪哪个更省力?”

“你老婆讨不起来,是猪牛的那个东西摸得太多了。”

“拿钱来,我给你找个标致姑娘做老婆。”

……

可他却毫无反映,不以为然,却只是憨厚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话。

西边的太阳正好斜照进他的房间里,他在收拾着自己的东西。

他一边收拾一边跟我说:“我是块滚轮的石头,东滚西溜,人家今天要解雇你,你今天就得走的人。原来说要我代课半个月的,看,一个星期就该走了。”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的脸是赤酱色的,脸上全是粗粗的皱纹,眼睛深陷在眉骨里,皱纹里写满了岁月的沧桑。

他说:“请我来代课的时候,说好是代两个星期的,只有六天时间,我又被解雇了。你给我看看,铁桶里还有6斤米呢,我是计划着带15斤米来的,想代课半个月,这样担回去又要惹人笑话了,担起来又重。”

是的,这就是严酷的现实。他回去后又能做什么呢?

我问“你回家后打算做什么呢?”

他说:“先在家里住一段时间后再说。”

他的声音是颤抖着的。年过半百,两鬃花白的人,还能做什么呢?但是,为了生活,他不得不挣扎着活下去。

我说:“学校不是还缺英语老师吗?”

我的意思是让他在学校领导面前说说好话,继续留下来教学,我发了恻隐之心。

他好像领会了我的意思,说:“要是学校领导有意留我,就不会让我代一个星期就走的。不请我来,强留是不能的。”

西边的太阳还很热,他出了汗,斑白的头发,一闪一闪的。他惆怅的脸孔,强露出笑意说:“再见了,以后来玩。”

我点了点头。

他用一根竹扁担挑着自己的物件:一头是一条肮脏的花布被子,被子外夹着一卷草席;另一头是一只铁米桶和一些捆扎成一摞的破书籍(他的书籍既破又脏,有的连封面都没有了),驼着背,吃力地朝着许宅方向颤巍巍地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想起了孔乙己。

2019年4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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