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三 | 水月庵里写春秋（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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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3月21日，整顿民办教师考核组进驻我校，考核组的三位成员是由城关区教办抽调各校老师组成的。他们吃住在学校，为期一周，将对我校七位民办老师的德勤绩进行全面考核。根据考核，将民办教师分为三类：第一类是可胜任的，第二类是可任用的，第三类是不能胜任，要辞退的。

第二天上午召开全校老师大会，三名考核组成员坐在主席台上，显得神圣而威严，他们像拿着尚方宝剑的钦差大臣，决定着民办老师的未来。

然后，考核组同志开始找老师谈话，听民办老师的课，查他们近三年的备课笔记，找学生座谈老师上课的效果，翻看他们批改的作业。他们的考核使民办老师大气都不敢喘，遇见考核组的同志像遇到上帝一般，毕恭比敬，不敢有丝毫的造次，生怕坏了自己的形象。

民办教师许XX的情绪很不稳定，因为在考核中有几个方面如批改作业、备课等不理想，考核组的同志对他提出希望。提希望就是表明他做的不够好呀！再据他自己听来的小道消息说，他被划为二类。

在星期四的晚饭后，我见他情绪沮丧，就问道：“许老师，干嘛精神这么沮丧？要振奋精神嘛！”

他说：“我振奋不起来呀，我教书十几年了，日薄西山了，过几年就要归西了，却让我没有归宿。”

他是高度的近视眼，眼睛里还留有暗黄的眼屎，人又瘦弱，花白的胡须留得长长的，更反衬出他的老态来。

我心怀怜悯地说：“这种整顿确实有些残酷，是一种变相的残杀自己人。”

他说：“我已经写了辞退报告，准备辞退了。社会自古而然，会奉承拍马的人总占先机，我天生就是一块不会奉承别人的料。与其被别人赶着走，还不如我自己早些主动走。几十年来，我已经尝透了生活的苦味。”

说着，他从一件半旧青色的补了好几个补丁、衣面沾满油腻的破棉袄里掏出了一张白纸来，他递给我看。

我说：“是什么东西？”他说：“我写的辞退报告。”

我接过来，展开一看，果然是一份辞退报告。他的字是秀丽的，内容如下：

辞退报告

请王校长转交公社党委

公社党委：

由于本人没有受过正规的师范教育，工作虽然已十年有五，但总不能胜任初中教学。由于本人忠厚老实，不会奉承拍马，故此被冷落。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我投笔从农，也照样可以生活得很好。人活在世界上，总是要生活的，我绝不会饿死的。

读罢此书，我内心泛起一阵难过。在教坛上辛辛苦苦干了十五年，到头来居然要卷铺盖走人，不能不让人心生寒凉。这难道是命运？不说全国，就东阳来说，将有一大批民办教师面临厄运。

我说：“你的情况又没有确定下来，你急什么呀？况且，就按你自己得知的消息，也是第二类，是可以任用的，又没叫你回去。”

他说：“说是二类，其实就是三类，让你好听一点的。”

我说：“你是不是有些神经过敏了？”

他接着给我叙述了他当民办老师的历程。民办老师进来的时候，是为解决教师不足而来的，工作条件差，工资待遇低，在艰苦的环境中，勤勤恳恳教学十几年，有的是几十年后。现在老师相对富余了，却让他们回去，这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作法，很伤人心的。

陆美芳是我班比较懂事漂亮的学生，她的老家是黄田畈青岭村。由于青岭村离黄田畈较远，却离许宅较近，所以她自小学起，就和妹妹陆美娟就在许宅小学就读，姐妹俩就寄居住在许宅小学里。

去年我在翻看学生学籍时，我才知道黄田畈还有个叫青岭村大队的地方。我是黄田畈公社的人，居然还不知道有这么一个村，真感到汗颜。青岭虽说是一个村，其实只有三户人家，当地人称曹坑。陆美芳告诉我：他们村就是爷爷和他的三个儿子，都是一家人，祖籍黄田畈乌峰村。住在这里已有30多年了。合作化、人民公社时期进山居住，起初合并到华阳大队。

合并后，华阳大队干部根据上级的要求，凡农田都要他们种水稻，由于这个地方高居山里，一到秋天就没有水，只适宜种荞麦与玉米。种水稻的结果常常是颗粒无收，又得从华阳反调粮食给他们一家。并入华阳大队只三年，华阳大队就要求分出他们，由他们单干，直到如今。

一个周末，我约郭兴跃老师到陆美芳家家访。事先说好由陆美芳带我们去的，当我们到许宅小学去找她的时候，她已经不见踪影。许宅小学的一个老师告诉我们“她们已经回家了”。没办法，我同郭兴跃只好寻路而去。

我们从塘里这边进山，然后询问人家，才知走错了路，又转弯到大枫树下往右走。这里山青水秀，弯弯曲曲的山路向前延伸着，山上开满了映山红，还有各种野花，蝴蝶在花间飞来飞去，山谷里流水潺潺，空气特别新鲜，还不时传来鸟鸣声。我心里想：这里原来还有这么美的地方，我的心都给醉了！难怪古人说好山好水养美人。

我们来到了一个水库的坝顶，这里有三条路，哪条是到青岭的路呢？我们反复分析思考后，选择了向塘里副业队方向这条路，真是高兴，我们选对了路！不久，我们就追上了陆美芳姐妹俩，与她们同行的还有她的姑母。这样，我们五人就一同行进了。

我们翻山越岭，走过羊肠小道，也爬过嶙峋的陡坡，小路还在向前蜿蜒伸展。还好山里的风景好，凉爽的清风拂面而来，使人清心爽肺。勤劳的山里人，开辟出层层梯田，果香飘逸。我们一起说说笑笑，感受大自然的美丽风光，才不觉得疲倦。

我们大约走了一个小时，几间泥房终于展现在我们眼前了。房前有一小块空地，放着几条半旧不新的没漆过的小凳子，泥墙也未曾粉刷过，墙上被黄泥蜂钻出了许多一个一个的洞孔。我看那遍墙的小蜂洞，感到毛骨悚然，许多黄泥蜂还在墙边树间飞舞。

陆美芳告诉我们说：“到家了。”

陆美芳父母亲均不在家，只有她奶奶和小弟弟在家，一条黑白花狗伏在门前，很多鸡在觅食，旁边就是菜地，各种蔬菜蓬勃生长。我们就在小凳子上坐下来，黄泥蜂在我面前飞来飞去。我问陆美芳：“你们不怕蜂吗？”

她说：“不怕，只要你不拍它，它不会叮人的。”

我说：“我看到这么多的蜂洞，我就害怕了。”

她说：“你住惯了，就不怕了。我们从小就与它们打交道，一点不觉得害怕。”

这时，她的奶奶叫陆美芳进屋去了，她们在为我们烧点心。

没多久，她们就端出鸡子汤来，丰盛的小餐，我们吃得津津有味。

她的弟弟叫陆福寿，是一个很可爱的小孩子，年纪只有8岁，却很懂事。他虽然第一次见我们，也不怕陌生，很亲近我们，像是老朋友似的。

我们坐着聊了一会儿，陆美芳的小弟要带我们到山上去玩。他给我们当向导，一边走一边介绍山里的一些新鲜稀罕事，比如抓田鸡、打山狗、捉山猫等，虽然我是个成人了，但我听起来像听美丽的神话故事一般，很爱听，他稚气的声音听起来还特别优美。

我们登上了附近最高的山，看四周远山，山花欲燃，画水似带，好似一幅春山风景图。

大约下午三点钟，我们告别了青岭村。可爱的陆福寿小弟弟，送出我们许多路来，还依依不舍，不忍分别，我们劝他回去吧，他还是跟着我们，又走过了一个山岗，他才停住脚步。

他站在岗顶，嘴里大声喊着：“欢迎你们再来我家玩！”他的声音在山谷中回响，渐渐传向远方。

我走出了很远，回过头看他，他还站在那儿，一双小手正擦着眼睛，好像在哭呢！

“再见了，亲爱的小弟弟！”我心里默默地说。

自从那次分别之后，我一直没见着他，心中真的还挺怀念他的。他那纯朴可爱、活泼热情的品格一直留在我的脑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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