峄阳孤桐
■映像 ◎张林薇
秋天里,我的家搬到了运河岸边的一幢高楼上。特别晴好的天气里,或是在冷空气吹净了雾霾的午后,凭栏远眺,可以看见正南方五十里之外的隐隐青山,三座峰连绵起伏,恰恰形成一个“山”字形。这座很像“山”的山,就是岠山,古称峄阳山,据说,山里生长着一种举世无双的桐木,古书中称为峄阳孤桐。
峄阳孤桐最早见于《尚书·禹贡》,孔颖达传曰:“孤,特也。峄山之阳,特生桐,中琴瑟。”《风俗通义》一书则记载:“梧桐生于峄山之阳,岩石之上,采东南孙枝为琴,声甚清雅。”峄阳孤桐,作为寄寓着一种亘古琴音的美好植物,在我一次次的远眺和遐想里生根发芽,并在不眠的夜里发出迷人的清响。心向往之,念念已久,薰风南来的三月,我终于决定走近那山,去寻找在古诗里被反复吟哦的峄阳孤桐。
驱车出邳州城向南行,仅仅用了半小时就到达邳睢边界的岠山脚下。沿一条简陋的石阶拾级而上。初春的山很荒凉,丛生的杂树还是冬天的模样,一大片红叶藤蔓匍匐缠绕在树丛上,向着阳光肆无忌惮地生长,试图将山径覆盖。书中记载的孤桐产地在南坡的半山腰。我边走边辨认那些树木,椿树,楝树,乌桕树,唯独没有桐树,泡桐也没有。又想起书中所记:“此桐所以异于常桐者,诸山皆土多,惟此山大石攒倚,石间周迥,皆通人行,山中空虚,故桐木绝响。”按照这份喻示,我寻找有大石的地方。春山静而空,四望一览无余,但见满山碎石多于巨石。走走寻寻,不觉走到山顶,走到一个寥落的旧寺里,也没见桐的影子。回头望去,只见山下田畴交错、阡陌纵横,山坡阳光漫溢、清风飒然。坐在一块石上歇息,想自己一时的发痴,不觉哑然失笑。那孤桐,本是生长在古书古诗里的树。它所造成的琴,也只能成为太古遗音。
翻开从前的诗,峄阳孤桐作为一个艺术符号被诗人们反复提及。“峄阳孤桐,石耸天骨,根老冰泉,叶若霜月。断为绿绮,徽音粲发。秋月入松,万古奇绝。”这是李白的《琴赞》,有着阳春白雪的清绝美。“吾闻峄阳有孤桐,凤凰鸣处朝阳红。”这是元代诗人鲜于枢的《望葛峄山》,有着世俗圆融的喜悦感。“貂裘代马绕东岳,峄阳孤桐削为角。”这是刘禹锡的《平齐行》,有一份挥之不去的乡愁感。
拈开上古的书,载着许多与琴息息相关的故事。所谓“羲皇易木琴舞风”,传说峄山之阳特生的桐木是三皇之一的伏羲氏所赐,用来制作琴瑟,音律清雅,听者闻之,在风中翩翩起舞。又传说峄阳孤桐作为贡品进贡给大禹,禹王根绝水患之后,心情舒畅以琴奏乐,引来鹤唳凤鸣、莺歌燕舞。再传说中五帝之一的虞舜则弹五弦琴、歌《南风》诗,诗里这样唱道:“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上古仁君对子民的厚爱与祝福,从一缕琴音里流淌出来,琴声散了,传说还在。
想起绿绮琴,一段知音的故事。才子司马相如奉上一篇《如玉赋》,读得梁王齿颊生香,遂赠之以“桐梓合精”的宝琴“绿绮”。他怀抱绿绮奏了一曲《凤求凰》,俘获了美人卓文君的芳心,文君与他深夜私奔,从此甘愿荆钗布裙、当垆卖酒。而绿绮,成为他们爱情的点缀。
想起焦尾琴,一段知遇的故事。东汉蔡邕,从一户人家门前过,忽听到不同寻常的火烈之声,他走上前止住那用桐木来烧火做饭的农夫,救下一段烧焦的良木,做成一个上好的琴,音美无与伦比。传说中峄阳孤桐也是在一场通天的大火中绝迹,可惜,不是所有的桐都有好运遇上蔡伯喈。
一阵风来,丝丝寒意。我站起来,沿着原路慢慢下山。峄阳孤桐,究竟枯死在哪个朝代灭绝在哪个春天里?我无从知晓,看漫山杂树丛生,却分明听到空空的春山中一声琴鸣,嘶哑酣畅,抬头望去,一只灰色的喜鹊从头上飞过,消失在山林深处。荒草里忽有细小的嗡嗡声,低头寻去,却是一只忙碌的蜜蜂,就在那碎石间,开着一朵朵清亮的野蒜花,还有一种不知名的浅紫色花串,像是季节的小风铃,在微寒的春风里轻颤。一时恍然。如果树木是天地之间的琴弦,那么,这些或开或落的小花朵,是不是史前遗落下来的音符?上古的琴音散了,而崭新的春天,总是如期到来。有一些寻找,注定只是徒劳,却也并非全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