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正春风
1.
小学常用一个成语叫车水马龙。那时候不知道出处,用得很是欢喜:这地方好热闹,车水马龙。
这个词给我的感觉似乎像极了济南城夜里的芙蓉街,铺满喧闹的灯火,四散起迷乱的油烟,人潮拥挤,倒不至于像一个孤岛了。
后来学做写文章急于想给“千古词帝”平反,由此而知道了词的出处,便觉变了味道,不敢再轻易用了。
海明威评菲茨杰拉德说:
只有当翅膀折损了的时候,他才会难过,记得当初飞翔在天空,是多么地轻而易举。
爵士时代落幕后的菲茨杰拉德最终负债累累,在贫困交加中死去。
时代总将如潮水般吞没众生,留下一片红日夕阳,
2.
韩寒拍《乘风破浪》里的本煜出狱时,李荣浩正坐车带着他老婆开过松江二中附近的林荫大道道,外人总以为这算是他与过去的和解,他似乎也这么认为。
倒是项羽没有文人的虚伪,道出“衣锦不还乡,如锦衣夜行”的真理,刘邦称帝后同样回见父老,回想起当年他们对自己诅咒式的轻蔑,感到内心由衷的欢愉。
少时韩寒身上其实很有80后的时代特色,面对改革开放,市场化经济。
《三重门》里说,语文老师都跳槽去做了秘书,人人都下海经商。
《杂的文》里说,大学就像是排成队的妓女,只要有钱,想上哪个就上哪个。
文化对于经济的让步成为了那个时代的序曲,而独生子女政策的落实则铸就了这一个个天之骄民。
正如韩寒曾嘲讽的那样,《文汇报》上的那些对当权者的畅快淋漓的痛骂只不过是一种对上位者的嫉妒和眼红。
在韩寒奚落的那个14岁期望远赴英国,夺取诺贝尔文学奖而成为大师的少年身上,人们难免看到属于80后的整个时代的人的影子。
许知远嘴笨地说了个词词,叫庸众的胜利,引来一顿谩骂。而韩寒却不以为意,毕竟犬儒者从不怕自嘲,我辈正是弄潮儿。
那个时代,中国人终于独立自主地打开了国门,开始走向世界。
渴望被外界认可的期待,保守的计划经济最终被市场经济所取代,正如三峡大坝泄洪一般,万万中国人对名誉和地位刹那间放开胆子追求。
《三重门》里,世风日下,原本的社会主义好同志转眼间都成了欲望控制下的洪水猛兽,男人脑满肠肥,自吹自擂,女子的妆容也越来越趋近于魑魅魍魉,漂亮的,一个个钻进有钱人的被窝。
“搓麻绳换成了搓麻将,真是“搓”跎岁月”。
此外出国的出国,下海的下海,似乎每个人都赚得金银满盆,但似乎每个人都又“嫉”富如仇。
这一汹涌的乱象被当年狂傲的韩寒看在眼里,难免一边嫉妒,一边鄙夷,文学之路并非十分顺畅的父亲在韩寒的眼里宛若一个装腔作势、不学无术的老古董,而学校里的那些老师学生,则一个个不是弄虚作假就是故作高深。
然而,一场虚无的巨幕在时代下徐徐展开,韩寒又岂能处身事外。
3.
时间回到东汉末年,外戚宦官轮流干政,互相碾压,杀猪的何进听着故作深沉的袁绍下了勤王令,由此早被欲望鬼迷心窍的诸侯军阀纷纷起兵,其中就有日后的牲畜——董卓,而当时曹操暗道:
“乱天下者,必进也。”
殊不知,日后处在群雄逐鹿的浪潮之上者,正是曹操他自己。
此后的隋唐算是以史为鉴,由此大开科举之门,广纳天下名士,由此唐太宗看到自己新赐如此多进士,不禁暗叹:
“天下英雄入吾彀中。”
英雄都被招了安,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4.
1999年,《萌芽》举办的第一届新概念作文大赛,由此成为了青年作家的孵化器,好比如今的创业孵化器,群雄在此走上了斗兽场。
由此韩寒在自己的伯乐面前大展才华,写出了《杯里窥人》,前文还在引用“大脚”,为自己的“大话”正名,而末句却写道,“写到这里,猛然发现布已经沉到杯底了。”
是的,时间到停笔收卷,逃脱出了一场考试的韩寒,只不过是选择了另一场考试。
而韩寒似乎明白自己终究也是一团落入水中的纸,难免是这个时代的瓮中之物,考试结束那一刻,正是他落入杯底的那一刻。
而很多人是看到《黑镜》拿着玻璃抵着喉咙的丹尼尔时,才想起来,原来招安不是都像水浒传那么悲壮,或许这也是开放时代下向资本主义国家学习的良方。
5.
当年献刀计失败后,曹操怀着壮志豪情落荒而逃,却在一个小县城里被县令陈宫抓获,当时陈宫诈问曹操何以不事董卓而坐享荣华富贵,曹操轻蔑地说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由此陈宫对曹操表明诚心,愿与曹操共谋天下,可惜遇到了吕伯奢。
曹操少有大志,失去陈宫之后初心不改,最终招募乡勇加入十九路诸侯,与袁绍共谋大事。董卓心惊胆战,决议迁都。诸侯空得都城,难免目光短浅,各怀鬼胎,只有曹操秉直着一股傲气质问诸侯为何不趁此进兵。
袁绍又故作老陈说:“诸兵疲困,进恐无益。”曹操连忙反驳道:“董贼焚烧宫室,劫迁天子,海内震动,不知所归,此天亡之时也,一战而天下定矣。诸公何疑而不进?”这一个个酒囊饭袋似的诸侯皆言不可轻动。
于是曹操学了范增,对着诸侯大怒曰:
“竖子不足与谋!”
那时候的曹操还是英雄本色,独领家军孤兵深入,而后因势单被伏兵击溃。袁绍得知后连忙将其接回大帐,置了酒宴解闷,然而曹操却长叹一口气,说道:
“吾始兴大义,为国除贼。诸公既仗义而来,操之初意,欲烦本初引河内之众,临孟津、酸枣;诸将固守成皋,据敖仓,塞轘辕、太谷,制其险要;公路率南阳之军,驻丹、析,入武关,以震三辅。皆深沟高垒,勿与战,益为疑兵,示天下形势。以顺诛逆,可立定也。今迟疑不进,大失天下之望。操窃耻之!”
一个“窃耻之”让曹操怒得踢翻了酒桌,愤然引兵归去,而由此也撕开了诸侯间一团和气的假面,众人全作了鸟兽散了。
那个时候的曹操,身披战甲,虽铩羽而归,却真当世之英雄也,而曾志同道合的袁绍,却正如曹操正如青梅煮酒之时所言:
“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非英雄也。”
而那时候的袁绍,身为四世三公,坐拥河北。
6.
时代的宠儿不止中国的八零后,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美国,人们也大做着金色的梦。
1896年菲茨杰拉德出生,而在之后的二十几年里,美国正朝着黄金时代大步流星地走去。时代所渲染的乐观主义,总是让人想做梦。
菲茨杰拉德是本是爱尔兰天主教徒的移民的后代,外祖父在杂货批发行业积累了财富,而其父亲却由于生意失败而不得不投靠舅舅,想着失意的父亲,菲茨杰拉德无不感觉到自卑,在昌盛的时代,失败更是被无限放大。
菲茨杰拉德自小在母亲的操持下受着上流社会的教育,他从小就展现出文学的天赋,然而依旧还是要凭着外祖父的声名才勉强被普林斯顿接收。
父亲生意上的失利难免使他沮丧,逐渐沦为中产的噩梦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奔腾向前的时代总是让少年壮志凌云。
菲茨杰拉德的美国梦是文学梦,但归根结底还是富贵繁华梦。
在普林斯顿,名流如云,一个个俱乐部早就将新生暗自分层,而菲茨杰拉德则正是凭借着才华掩盖了家庭背景上的不足,而这层文学的光环再加上帅气的外表使得他在校园之内更加耀眼。
加入围绕着四大名媛的Big Four俱乐部之后,才子菲茨杰拉德便遇到了四大名媛之一姬内瓦·金,而就在舞会上,他发现那耀眼的女孩同样倾心于自己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就像是沉浸在了蜜色的迷雾之中,正如本杰明·巴顿与希尔达嘉德相遇时一样,
“For Benjamin the rest of the evening was bathed in a honey-coloured mist”
然而就在菲茨杰拉德在情书中写下对姬内瓦的忠贞之时,姬内瓦的父亲却对他说了一句话:
“Poor boys shouldn't think of marrying rich girls.”
之后,纵使恋情结束了,这句话却依旧被钉在了当年那个天之骄子的心里,焦虑浮躁的他从此开始真正面对上流社会给他设下的门槛,他一心想要用文学来掩盖的家庭背景终究还是成为了他的全部。
7.
和菲茨杰拉德一样,郭敬明也曾深深地记下那些嘲笑自己的人,成名之后从此一身名牌傍身,还从自己身上写到了书里,成立的工作室里大肆销售以自己为主角的明信片,亲身验证了“帝王将相宁有种乎”的名言。
那时候韩寒空有一只笔杆,虽有万千兵众却终究是个光杆司令。
面对郭敬明蓬勃发展的商业帝国,他难免哀叹《合唱团》的难产,由此时代戏剧性地将他俩放入了斗兽场,众人端其啤酒,袒胸露乳地在观众席上为他们摇旗呐喊,一边吃着瓜,期待着一场好戏。
而无可奈何的韩寒只能将矛头从国家教育与大学教授身上转移,锋尖直指郭敬明,骂道:
“没有是非观,心智就不齐全,发育就不完善,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纯真和善良。”
随后以戏谑的姿态奚落了出版了《梦里花落知多少》的春风文艺出版社,字里行间只是亮出一个姿态——“窃耻之”。
虽然《合唱团》败了,《最小说》火了,但败了阵的韩寒却由此赚得了天下英雄之名,2009年4月美国《时代周刊》破天荒地将韩寒写成了“80后文坛的坏小子”。
中国人将《三国演义》带到了海外,“老美”便也知道青梅煮酒论英雄的招数,比较文学背后不过一个被文化话语权操控的名利场,像极了斗兽场下的赌徒们。
得知此事的韩寒笑着说这是老美给自己下套,然而这套难免不是中外互相利用下的一场合谋,韩寒清楚得像是久经沙场的角斗士,他从而没有将郭敬明放在眼里,但是他此时的“敌人”终究还是场上的郭敬明。
韩寒与郭敬明同属这个时代的两个明星,正如文学课一提到迷惘的一代就要讲到菲茨杰拉德和海明威。但是明星不比作家,正当红时,难免要决一雌雄,抓两只蟋蟀,观众们必然想看到一死一伤。
韩寒骂过郭敬明之后,郭敬明庞大的粉丝团也开始回骂,不骂还好,一骂却激起了这个靠嬉笑怒骂而闻名的犬儒,两人从此拉开一场恶战,“萌”与“日韩”文化也由此闻名华夏。
8.
自刘备攻灭袁术后为了避曹操锋芒,便将祸水北引,使出了驱虎吞狼之记,而袁绍只知道自己财大气粗,人才济济,兼有冀、青、幽、并州诸郡,带甲百万,何以惧曹操,由此也不思量,叫来陈琳写下檄书,从曹操祖父骂到曹操本人,书说:
“司空曹操,祖父中常侍腾,与左棺、徐璜并作妖孽,饕餮放横,伤化虐民;父亲曹嵩,乞丐携养,因赃假位,舆金辇璧,输货权门,窃盗鼎司,倾覆重器。”
曹操得知此书后头风病一下子就好了,由此继而扫平诸雄。
所谓绍军虽众,而不能用,而曹操却好谋善断,官渡之战,从此以弱胜强,一战威震天下,而袁绍败军之后还不思悔改,终究一败涂地,正所谓“空招俊杰三千客,漫有英雄百万兵”,最终在历史上落下了帷幕。
而得胜后的曹操由此才正式成为中原霸主,回想当年和袁绍雄姿英发,互称本初孟德,皆是少年英雄,如今一虎已死,难免心怀伤感,于是在袁绍墓前设祭。
大哭一顿之后,对着文武百官说道:“昔日吾与本初共起兵时,本初问吾曰:'若事不辑,方面何所可据?’吾问之曰:'足下意欲若何?’本初曰:'吾南据河,北阻燕代,兼沙漠之众,南向以争天下,庶可以济乎?’吾答曰:'吾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无所不可。’此言如昨,而今本初已丧,吾不能不为流涕也!”
9.
棋局虽然重在输赢,但是一旦有了输赢,棋手也难免有些棋局落幕的伤怀。
海明威虽然与菲茨杰拉德决裂,但在死前依旧还是怀恋着那个灯光不灭的巴黎,花了三章写下了与菲茨杰拉德的过往小事,随后一枪蹦了自己的脑袋。
郭敬明转战电影后,《小时代》票房满赚,却最终在《爵迹》这里迎来了滑铁卢,而归于沉寂,想昔日“最世文化”,莫不是人才济济,手下更兼有大将笛安,如今却落得如此凄凉。不知此时韩寒是否是偷偷暗乐,还是兔死狐悲。
不过,韩寒其实早已经无心恋战,从《后会无期》到《乘风破浪》,他已然从那个杂文愤青转变成了一个公路浪人,面对着女权主义在网络上对他歌词的痛击,他终于明白了自己那个时代的浪潮已然褪去,甚至连他手中的大旗也不见了踪影,只是为了当好领袖而空举着双手。
杂文写下去都是虚无,浪潮褪尽后连泡沫都没有剩下,韩寒最终“光荣”地与时代和解,放下了空举着的手臂,谈起了当年的退学,远处的人曾都以为他手里举着大旗,没想到最后一看只不过是他高举的手臂,或许他手上本来就空无一物,一切都只不过是大众的幻想。
由此韩寒最后还是开着赛车,一绝风尘,告别了大众的韩寒,做回了韩寒的韩寒。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曹操自官渡一战之后,不久便遭遇了赤壁之败,终究没能一统天下。
日后三足鼎立的中国,魏蜀吴谁也没有得到,却最终归了晋。
韩寒和郭敬明最后谁也没赢,咪蒙却夺了天下。
亡国后的李煜常常做梦,词云:还似昔日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时代的浪花终究是淘尽了英雄,然而不知这些逝去的英雄是否也会想起自己“花月正春风”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