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森堡与全球资本主义暴力

Paul Le Blanc

(译者:卢迎春)

  如同每一个严肃的革命家所必须的那样,罗莎·卢森堡(ROSA LUXEMBURG, 1871.3.5-1919.1.15)想在强烈的诚实和生趣的幽默感之间保持平衡。
  在四十多岁的时候,她向一个密友坦承:“在理论著作中如同艺术中一样,我只尊重那些朴实的、平静的和鲜明的东西。举个例子,马克思的著名的资本论第一卷充满黑格尔式的过度的修饰,这就是它如今似乎令我厌恶的原因(为此,从党的立场来讲[卢森堡开玩笑],我必须受罚五年苦工和十年剥夺公权……)。”她连忙接着说马克思的经济理论是她自己的理论研究的基石,但是也强调:她“更成熟的”著作在“形式上……极其简单,没有任何附加的东西,没有卖俏和幻觉,平铺直叙,简化到只有最低限度的要点;我甚至想说是‘赤裸裸的’,就像一块大理石。”[1]
  她全心投入理论问题的研究——解释资本积累如何产生帝国主义的经济扩张,就以《资本积累理论》作为她1913年那本经典著作的书名——那是一种创造性的劳动,在整个过程中“日日夜夜只有这个问题在我眼前美妙地发展着,此外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那思考的过程——当她慢慢地来回踱步的时候,“咪咪[她的猫]紧紧地注视着我,它躺在红色的长绒棉桌布上,小爪子交叉着,聪明的脑袋跟着我转”——与实际写作的过程结合起来,令她仿佛经历了一次极乐的神游。
  尽管卢森堡拿黑格尔开玩笑,她却是个辩证法思维最运用自如的人。卢森堡通过把黑格尔辩证法运用到自己的经济研究中,她懂得了作为一种扩张系统的资本主义是靠不断运动的资本积累来推动的。货币形态的资本是通过原材料、劳动工具和劳动力形态的资本来投资的,它们是从工人的劳动力中榨取实际的劳动,通过出卖工人生产的商品而换取比原来投入更多的货币的形式转化成资本的,资本家只有投入更多的资本去追逐更大的资本积累,才能从原来的投入中提取利润产生资本增殖。
  卢森堡对资本积累过程的分析引发了一场针对马克思资本论第二卷的复杂的(对于像我这样经济方面的新手来说就更加难以理解了)评论。她认为马克思关于剩余价值是如何实现的分析是发展不成熟的不全面的,因此她把重点放在了全球资本主义体系上讨论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发展的核心。正如哈里·马格多夫曾经指出的那样:“帝国主义并不是资本主义社会的一种选择,而是这种社会存在的方式。”[2]
  在她的经典著作《资本积累理论》(1913)一书中她对帝国主义作了深刻的经济分析。卢森堡的帝国主义理论与其他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如鲁道夫·希法亭,尼古拉·布哈林,符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相比有着许多鲜明的特征。她对世界不同种类的文化,不同类型的社会以及不同形式的生产(或者经济结构—不同的经济体系)的共存做了大量的研究。历史上在世界范围内经济中占统治地位的是共同的打猎和采集的生产方式,这种或多或少通过共产主义农业形式的经济在许多领域都取得了成功,卢森堡以这种经济的特征把它归类为原始的“农民经济”。在一些被强大的军事精英统治的不平等社会取得了成功,其所构成的生产方式卢森堡称之为“奴隶经济”和“封建主义。”这些都是简单商品生产方式,它们有时候得以并存,有时一个替代另一个,这种经济中的工匠和农民为社会生产商品是为了能够通过交换或卖出物品来换得他们可能需要或想要的商品。这种简单商品生产方式不同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被刚才描述过的资本积累过程驱动着,在力量和财富都不断增加的资本家少数的监督下进行的。[3]
  《资本积累理论》中有三个显著的特征把卢森堡的分析与其他杰出的马克思主义者的观点区别开来。
  (1)卢森堡推进了帝国主义与发达国家工人阶级所遭受的剥削之间的关系这一富有争议的观点。因为工人获得的价值要比他们创造的更少,他们没有能力购买和消费生产出来的所有商品。这种消费不足意味着资本家必须向资本主义经济领域外的非资本主义地区扩张,寻找市场、原材料以及投资机会(特别是新的劳动力资源)。
  “非资本主义的组织为资本主义提供了肥沃的土壤。”她指出,这意味着“资本靠毁灭这些组织为生,这些非资本主义环境对于积累来说是必不可少的,但积累的继续是以把这种方式消耗殆尽为代价的。”向非资本主义经济体的渗透减轻了资本积累过程的困难,但资本积累“腐蚀和同化”着这些经济体。这又产生了新的矛盾:“资本积累不能离开非资本主义组织的帮助,但是另一方面,资本也不能容忍它与自己继续同时存在。只有非资本主义组织持续不断的瓦解,资本积累才得以可能。”这种不可避免的趋势将导致“积累的停滞,”这“意味着制止这种生产能力的发展,”最终将导致资本主义的灭亡[4]
  (我们要明白卢森堡并没有由此设想资本主义朝着社会主义毫无痛苦的过渡,而是导致军国主义和战争的急剧膨胀。)
  (2)卢森堡的帝国主义观点的另一个鲜明特征是它并不局限在资本主义“最高阶段”或者“最后阶段”。相反,在一定程度上,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早的开端——在马克思那里被称为“资本的原始积累”时期——并且以不断增长的势不可挡的速度毫不停歇的发展着,一直持续到现在。正如卢森堡所描述的,“资本主义即便发展成熟但依然需要在各个方面依靠与它并存的非资本主义阶层和社会组织的存在”,并且“由于资本积累要完全的离开非资本环境而进行是不可能的,我们无法通过假设资本主义生产模式是绝对的排他的统治来得到一幅真实的场景,”卢森堡援引马克思的观点得出结论:“资本主义唯一值得欣赏的历史作用就是把这些非资本主义的地方联系了起来。‘资本主义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流着鲜血和肮脏的东西。’这形象的描绘不仅针对的是资本主义的诞生,同样是资本主义在全世界发展的每个阶段的描绘,因此资本主义正在越来越暴力的扭曲和动荡中准备着自己的衰落。” 在国际竞技场上,这意味着“殖民政策,也就是国际债务体系——一种利益范围的政策——还有战争。暴力、欺诈、压迫、掠夺成了毫不掩饰的公开的行为,而且它还试图在这种政治暴力和权力竞争的混乱中探寻严格的经济进程的规律。”[5]
  卢森堡贡献的另一个特征就是她对资本主义的扩张对世界各民族和文化的影响具有人类学的敏感度,这是在希法亭、列宁和布哈林的核心著作中不曾有的。
  在《资本积累理论》中卢森堡对资本主义扩张的影响的考察包括以下几个例子:

  * 英国农民和工匠的破产;
  * 美国人民(所谓的印第安人)的毁灭
  * 欧洲列强对非洲人民的奴役
  * 美国中西部和西部地区小农的消亡
  * 法国殖民主义对阿尔及利亚的猛烈攻击
  * 不列颠殖民主义对印度的猛烈攻击
  * 不列颠以特殊的鸦片战争的形式侵略中国
  * 不列颠殖民主义对南非的猛烈攻击(这场漫长的三方斗争涉及黑人非洲民族、荷兰人、不列颠人)

  “每一次殖民扩张自然都伴随着资本与本土社会经济关系残酷的斗争,”卢森堡写到,“殖民者同样强暴地掠夺他们的生产资料和劳动力。”卢森堡注意到“从这些卷入其中的前资本主义社会的角度和观点来看,这是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不变的结果就是“军队永久占领着殖民地,本土的起义和令人受苦的远征是每一个殖民地区日常的秩序。”卢森堡通常是这样强调这种经济事实:“资本主义发展所必需的是他们的生产资料和劳动力不少于他们对剩余产品的需要。”“但是资本主义为了占有他们的生产资料和劳动力财富并把他们转化为商品购买者,就必须破坏他们以独立的社会单位存在。”卢森堡强调了这种破坏性作用对世界各民族文化产生的影响,但在其他同时代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那里并没有得到重视:“毫无顾忌的贪婪,想要获得积累的本性使得它必须利用每一个市场条件的优势,而并考虑明天会怎样。它没有足够长远的眼光去认识这种古老文明经济遗址的价值。”[6]
  卢森堡理论的这些特征与她两年后在狱中所作具有雄辩口才的反对战争的辩论作品是一致的:
  “资本家渴望帝国的扩张,如同在它生命最后的时期它最成熟的形态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它有了如下的经济趋势:想要把全世界都变成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国家,力图清除所有落后的、前资本主义时代的生产方式和社会,抢夺地球上所有的财富和生产资料并使之转化成资本,把所有地区的劳动群众变成雇佣劳动者。在非洲和亚洲,从最靠北边的地区到南美洲的最南端,原始的共产主义社会组织,封建社会,家长制度以及古老的手工业生产的残余都被资本主义彻底摧毁了。所有的民族都被摧毁了,古老的文明被夷为平地,而在这些地方谋取暴利的生产方式以最现代的方式建立了起来。”
  “伴随着各种方式的暴力、抢劫和种种不光彩的恶行,在世界范围内残忍的沾沾自喜的资本主义只有一个光明的前途:它创造了导致自己最终毁灭的前提,它建立了资本主义统治,但同时,也只能在这样的社会里才能紧随着无产阶级世界革命。这是被带入那些前资本主义国家的所谓的伟大的文化事业的唯一文化和进步的方面。对于资本主义的经济学家的政治学来说铁路、竞争、污物处理系统以及仓库都是进步的和富有文化的。这些从前资本主义所提供的条件中嫁接过来的东西既不是文化也不是进步,因为它们是以许多民族经济和文化的急剧毁灭为代价的,这些民族不得不承受着他们无法承受的来自传统农业地主所有制和更现代的更精良的资本家剥削的双重痛苦和恐惧的苦难命运。”[7]
  资本主义比卢森堡认识的更为复杂更为多变这一观点[8]是值得商榷的。实际上,在卢森堡的断言中有比她看起来所认识到的更多的事实:“作为一个历史过程的资本积累依靠的是非资本主义的社会阶级和社会组织形式。”全球非资本主义地区一定都会成为资本家为谋求最大利益而渗透和腐蚀的目标,但是这种渗透同样无情地在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中,在我们生活和环境的方方面面进行着。这种具有破坏性的谋取暴利的扩张不仅在经济学意义上的不发达经济体内人们的生活和文化中蔓延,同样也在发达经济体中人们的生活和文化中进行着。“为了能够无止境的实现积累,资本需要全球的生产资料和劳动力,”卢森堡这样写道:“如果没有所有领域的自然资源和劳动力,它就无法正常运行。”[9]
  确实是所有领域,包括我们所在的领域,我们的家庭生活,我们的友谊,我们的创造力,我们的性别,我们的梦想,以及各种各样的团体、社会的和文化活动——所有的前资本主义和非资本主义的方方面面都遭到渗透,即使是在那些正在全球扩张的发达的资本主义占经济统治的地方也是如此。
  保罗·斯威奇巧妙的引证了卢森堡的评论,“资本积累的无限性”这个概念意味着“客观历史需要造成的卖出的土地在社会主义的脚步下被切断了。”[10]从她的分析可以看出她倾向于这样的观点:非资本主义不仅是全球资本积累过程中必需的部分,而且一旦这部分被纳入到资本主义经济之后资本积累就会中断——驱使大量的劳动者走上社会主义革命的道路。这是毫无疑问的——资本积累无限性的趋势,尽管它遭到卢森堡的排斥,已经通过戏剧性地逐渐削弱社会主义革命的方式维护了它自己。
  不管有多少有力的抨击指向卢森堡的《资本积累理论》,她著作中的讨论以及对帝国主义的影响都有着极强的合理性。当代的经济学家琼·罗宾逊对卢森堡的《资本积累理论》进行了批判性的研究之后曾经指出,“跟它的困惑和夸大其词对比起来,这本书比任何可以宣传是同时代的正统的理论家更富有预见性。”[11]
  国外投资和国外援助的重要性,现代化的过程,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作用卢森堡在关于“国际贷款”的讨论中都有所预见。注意到“世界范围的资本运动,特别是在亚洲和邻近的欧洲:俄国,土耳其,波斯,印度,中国,以及北非”都出现了急剧的增长,她观察到经济发展地区特别是新兴独立国家都成为了外债的目标,新兴资本主义国家迫切需要得到解放……但老牌的资本主义国家依旧保持着自己的影响,包括对这些新兴资本主义国家金融的控制,以及通过海关、外交和商业政策施加压力。”卢森堡注意到现代化计划,比如铁路建设、灌溉工程等“几乎所有的都为帝国主义政策、经济垄断和对后发展起来的社会的经济镇压的目的服务的,”摧毁原有的经济和文化模式和关系,驱使更多的民族投入资本主义市场的怀抱。她同样注意到“每一笔债务中都含有高利贷的成分,而其中欧洲的银行家染指了五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货币贷款。”试问“还清这些不断攀升的债务的方法从何而来,”她指出是靠不断加剧的强权,不断加重农民和贫穷的劳动者的赋税负担来实现的。“尽管在每一个阶段都非常明显的表现出为了现代资本的强迫性劳动的雇佣都会受到技术的极限,但是资本不被限制的能力充分地弥补了这一切,资本可以控制劳动力工作、生活和遭到剥削的时间和条件。”[12]
  她关于帝国主义在市场经济全球化中的经济作用的观点同样引人注目:“帝国主义在资本发展的历史上履行着非常明确的作用,就如同它在积累的每一个时期所表现出来的那样。作为征服新世界和香料生产国的印度的一种手段,帝国主义在欧洲资本主义发展的第一阶段也就是所谓的资本积累的原始阶段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之后,帝国主义又被用来征服现代的殖民地,摧毁前资本主义社会的社会组织,占用他们的生产资料,在社会结构与资本主义不相符的国家强制他们接受资本主义的商品交易方式,驱使当地人在殖民地为工资而工作,把他们变成了无产阶级。这就是在非欧洲地区欧洲资本的利润范围得以产生和扩大的原因,是敲诈落后国家铁路特许权的原因,也是欧洲资本成为国际放款人的原因。总之,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国家与非资本主义地区文明斗争中的武器。”[13]
  此外,军费开支“本身也是资本积累的一个领域,”使得现代国家成为含有资本化的剩余价值的大量商品的主要购买者,尽管实际上——通过税收的形式——“工人为此买单。”[14]
  事实上,工人为帝国主义买单的地方还不止这一种,卢森堡在1915年她的尤尼乌斯的小册子上强调“世界战争是帝国主义过程中一个转折点”,当“第一次这些具有毁灭性的恶魔在欧洲以及世界其他地区被放出后,它们将以一个可怕的跳跃进入欧洲国家中间。”造成的结果就是“欧洲无产阶级大量的破产……在佛日山脉,在阿登,在比利时,在波兰,在喀尔巴阡山脉数百万人死去;数百万人绝望地成为了残废。但是这数百万人中绝大多数来自城市或农村的工人阶级。我们的勇气和希望一天天的被摧毁。”卢森堡强调“世界大战不仅卷走了资本主义过去的文明,同时也卷走了未来的社会主义文明,”她得出结论:“在这里资本主义显露出了它灭亡的前兆,在这里它牺牲了它存在的历史合理性,它的规则与人类前进的步伐已不再适应。”[15]
  自从卢森堡写下这些后许多都变成了事实。她在这么多年前说的话在她之后的20世纪以及在我们正经历的早期全球化的事实中产生了共鸣。


注释

[1] 斯蒂芬·埃里克·布朗钠,等:卢森堡书信集新版本,人文学科出版社,1993年,第185,204页

[2] 哈里·马格多夫:帝国主义时代:美国外交政策经济学,纽约:每月评论出版社,1969年,第26页

[3] 罗莎·卢森堡:资本积累理论,伦敦:洛特列治和凯尔特保罗,1951年,第325,368-369页

[4] 同上,第416,417页

[5] 同上,第364-365,452-453页

[6] 同上,第370,371,372,376页

[7] 卢森堡:尤尼乌斯纲领,选自卢森堡讲话集,玛丽爱丽丝沃特编辑,纽约:开创者出版社,1970年,第325页

[8] 参见 罗曼罗斯多尔斯基:《马克思资本的形成》,伦敦:柏拉图出版,1977年,63-72页,特别是66-67页。塔杜施科威里克,“罗莎卢森堡”同样对此有精彩的论述。约翰伊特威尔,默里米尔盖特,皮特纽曼,等:《新帕尔格雷夫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纽约:W·W诺顿,1990年,247-253页)。M·C霍华德和J·E金:《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史:第一卷,1883-1929》,普林斯顿: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

[9] 卢森堡:资本积累理论,第365,366页

[10] 保罗·M·斯威齐,资本主义发展理论,纽约:每月评论出版社,1968年,第207页

[11] 琼·罗宾逊:《<资本积累理论>导言》,第28页

[12] 卢森堡:资本积累理论,第419-420,421,434,435页

[13] 同上,第454页

[14] 同上,第455页

[15] 卢森堡:尤尼乌斯纲领,第325-326,32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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