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楼拜家的一个下午
中华读书报
三国游完了回到巴黎,我决定把翻译这篇给少儿读的散文作为当务之急。不过我觉得有必要先了解一下那篇《星期天》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从互联网上把那篇文章调了出来。
读了《星期天》,我发现它原来是译自我熟悉的莫泊桑的一篇论文:《论居斯塔夫·福楼拜》(以下简称《论文》)。那篇论文发表于一八八四年,约合中文三万字。第一部分评述福楼拜的生平和创作活动,特别分析了他的长篇小说《包法利夫人》和《布瓦尔和佩居榭》的思想和艺术成就;第二部分重点介绍福楼拜的写作方法和艺术特征,对他在鲁昂附近的克鲁瓦塞别墅和巴黎的生活都有真切的描述。教科书的师生读者们读到的《星期天》译文,约一千六百字,就是《论文》最后这一部分的摘译。
但是据我所知,《论文》中穿插的这一部分文字,基本上是摘抄莫泊桑自己一八八○年八月二十三日发表于《高卢人报》的散文《下午》的一些片段,只是福楼拜家聚会的一个概述。而《下午》一文是写一八七九年七月的一个星期日下午在巴黎圣奥诺雷城厢街福楼拜家的聚会,从主人到客人,从候客到送客,文章对这次聚会做了全过程、更完整的描述。我三十多年前在国内时选译《下午》,就是因为它集中、详细、精彩地再现了该时代法国文学沙龙的典型情景。
我虽译有《下午》的初稿,但那些陈年旧稿都不在身边,所谓润色定稿,等于重新翻译。埋头几日,终得译文六千八百余字。能让读者通过《下午》更充分地领略莫泊桑笔下福楼拜家文学聚会的全程实况,我很欣慰。
文学沙龙在法国有悠久的历史。十九世纪下半叶法国文学艺术进入一个新的繁荣阶段,也迎来文学沙龙新的活跃时期。这些文学沙龙一般都以有影响有代表性的作家为核心,团聚着一群群的作家,对法国文学的多样化发展起了推动的作用。当时巴黎著名的文学沙龙有“马拉美的星期二”、沙尔庞吉埃书店里的自然主义作家聚会、福楼拜家每星期日下午的聚会、左拉梅塘别墅每星期四晚上的聚会……莫泊桑在《下午》中详细记述并在《论文》中摘要再现的,就是“巴黎最有趣的沙龙之一”,每星期日下午在福楼拜家的文学聚会。
《下午》一文分四个部分。第一部分描写福楼拜简朴的工作室兼客厅,但着墨的重点还是主人福楼拜。在对伏案写作的福楼拜的描写中,又突出刻画他一丝不苟、力求完美的创作态度:他对写出的每一个字都反复斟酌修改;他像古代的竞技者一样和每一个意念搏斗;精疲力竭时他就像伐木场的改料工一样呻吟。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做研究生时,我第一次读《下午》,就被文中披露的福楼拜忘我劳动的精神所震撼。我读过许多令人赞叹的文学名著,却未曾想到巨匠们需付出如此的艰辛,从此我就对“笔瀚千里”“若有神助”之类的大话怀有戒心,勉励自己切切实实地以文学大师福楼拜为楷模了。
客人开始来了。首先光临的是最亲密也最尊贵的朋友伊万·屠格涅夫。第二部分整个儿用来描写他和主人的友好互动。两人的友谊植根于对彼此才华的欣赏以及思想的共鸣。投契的交谈充分显示出他们渊博的学识和崇高的境界。“他们总是停留在思想的包围中,就像山巅总是被云雾缭绕。”这是对俄国文学大师的写照,也是对福楼拜形象的继续刻画。
后续的客人联翩而至。第三部分的篇幅给了都德和左拉两位重量级人物。《磨坊文札》作者都德的南方人的特征被写得惟妙惟肖,他生动的谈吐就像他的短篇小说一样结构巧妙。而善于观察的左拉,待众人争论暂歇时才从容地陈述他的理论。
大队人马在第四部分到来:年长的埃德蒙·德·龚古尔当仁不让,他貌似高贵,其实为人简朴。伴随他的是精通小摆设的彼尔蒂。出版家沙尔庞吉埃是红人,大家都要靠他出书。文学前辈泰奥菲尔·戈蒂埃的两个女婿贝尔日拉和孟戴斯同时出现。实用主义哲学家泰纳带来书卷和档案的气味,他正在充实自己关于法国社会的著作。法兰西研究院院士、语言学家波德利,谈起动词来头头是道。博物学家普榭,年轻得像个骑兵军官。接踵而来的有左拉梅塘晚会的成员于依斯芒斯、艾尼克、赛阿尔,还有小说家卢和图杜兹。来者众多,莫泊桑就改用素描手法,几笔勾勒,人物形神毕现。
而在描绘众宾客的过程中,对主人福楼拜的描写总在进行时:他不但和屠格涅夫畅叙,还用洪亮的声音参与讨论,直到最后送客时拍一拍肩膀,和每个人单独话别。此犹不足,结尾前又以抒情的笔调再一次展现福楼拜的风采:在形体上,“他动作迅猛时,长长的便袍在身后隆起,就像渔船褐色的风帆”;在精神上,“他的思想一个飞跃就能跨越几个世纪,把两个同等的事件、两个同类的人、两个同样性质的教训拉近加以对比,就像让两块同样的石头碰撞,迸发出亮光”。饱蘸激情,回肠荡气,发人共鸣。
福楼拜家的聚会,《下午》中写了十四位来客,我们却不能忘记那在场的第十五人:此文作者莫泊桑。莫泊桑和福楼拜有通家之好。他的外祖母和福楼拜的母亲是寄宿女校的好友;他的舅舅阿尔弗莱德·勒普瓦特万和福楼拜亲如兄弟,一八四八年阿尔弗莱德早逝,一八五六年福楼拜在赠给亡友之母的《包法利夫人》扉页上写道:“他要活着的话,这本书原该献给他。因为在我心上,他的位子空着,而热烈的友谊从未熄灭。”青年莫泊桑有志于文学,母亲请福楼拜予以指教;福楼拜对他关怀备至,循循善诱。一八八○年,莫泊桑的《羊脂球》问世,福楼拜兴奋地对人称道:“《羊脂球》,我的弟子的小说,是一部杰作。”无论在鲁昂的克鲁瓦塞别墅还是在巴黎,莫泊桑都经常登门拜访福楼拜。他告诉母亲:“最吸引我的地方,我最喜欢的地方,我最常去的地方,还是福楼拜先生家。”福楼拜也对莫泊桑的母亲说:“我无法对您说,您儿子的来访让我感到多么愉快。”一八七五年福楼拜签好圣奥诺雷城厢街住房的租约,马上写信给莫泊桑:“我的小老大,咱们已经说定,这个冬天,你每星期天到我家吃午饭。”
在十多年的相处中,大作家福楼拜和莫泊桑谈得最多的当然还是文学。莫泊桑在著名的《论小说》中说,“我努力写作,常去看他”;他“拿一些习作请他审阅”,“老师照例都读了,然后星期天吃饭时,他展开评论”;福楼拜还教导他关于独创性、精细观察、纯洁法语等基本原则。
如果说一八八〇年《羊脂球》的发表是天才莫泊桑的横空出世,那么他最常造访的巴黎圣奥诺雷城厢街的福楼拜居所就是这位天才的学堂。
福楼拜家每星期天下午的文学聚会,莫泊桑作为晚辈,乐得在一旁谦逊地观察。老一辈的亲密接触和言谈举止,也是对他潜移默化的熏陶。福楼拜写作时边朗读边修改;客人到来时,福楼拜忙把文稿和文具遮盖,这些场景更是只有年轻的弟子莫泊桑得见。《下午》把福楼拜的形象写得那么饱满生动,把聚会写得那么精彩纷呈,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莫泊桑不仅写了《下午》,而且早就画过“下午”。一八七六年三月十一日,他在给好友罗贝尔·潘松的信中附了一幅速写画,福楼拜家聚会的三个主要人物都活跃在画面上,并且标明了姓名:左面是阿尔丰斯·都德,中间是居斯塔夫·福楼拜,右面是屠格涅夫;人们甚至能看到福楼拜动作迅猛时那“就像渔船褐色的风帆”一样隆起的“长长的便袍”!更让人忍俊不能的是画面左下角那个执笔作画的小娃,名字标的是“吉姆”,可是笔者遍查莫泊桑资料,也没找到一个“吉姆”。可以断言,那就是正在为三位大师作速写画的吉·德·莫泊桑!
译完《下午》的第二天,在圣母院附近的布特布利餐馆吃了午饭,我对妻子说,何不乘兴去圣奥诺雷城厢街福楼拜旧居看一看?妻子照例也是《下午》译文的第一读者,立即响应。我们一路步行。时过境迁,从星形广场拐进的已经不是当年的奥尔坦丝女王林荫路,而是改了新名的奥施林荫路;圣奥诺雷城厢街也早已取消了“城厢”二字。不过在这两条街的交汇处,圣奥诺雷城厢街二百四十号的那座楼房照样屹立在那里。楼高六层,福楼拜租的那一套把角的房子就位于第六层,从一八七五年到一八八〇年他去世前不久,主要是冬天,他每年都在这里住几个月。天花板低矮,给聚会的常客们留下深刻的印象。没有电梯,想当年,登门欢聚的大文豪大学者,尽管大都上了年纪,也必须不辞辛劳地徒步上下,实在是热情可嘉。
巴黎圣奥诺雷城厢街240号福楼拜故居
巴黎许多楼房的墙上都挂有纪念性的铭牌,记录着法国和世界各国的历史名人,文学家、艺术家、政治家……和巴黎的美好缘分。这是巴黎的骄傲。马拉凯滨河街十九号,“这里是蓝色屋顶室,一八三二年至一八三六年乔治桑曾在这里居住,并写下《莱丽亚》”;伏尔泰滨河街十九号,“波德莱尔、西贝柳斯、瓦格纳、王尔德曾在此下榻”;黎世留街六十九号,“一八二二年至一八二三年司汤达曾在此居住并写作《罗马漫步》和《红与黑》”……而圣奥诺雷街二百四十号,这座福楼拜、屠格涅夫、左拉、龚古尔、泰纳……当然还有莫泊桑,在五年的时间里群星荟萃、对当时法国文学生活有过积极影响的楼房,却找不到这样一块标记,不免令人失望。
不过,仰望这座福楼拜故居,《下午》记载的文学聚会仿佛历历在目,一代杰出文人学者的谈笑风生音犹在耳。幸哉!“短篇小说之王”莫泊桑为我们留下了最真的实录、最好的纪念。
(作者系旅法学者,法国文学研究专家和翻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