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洵美:因一封催债信入狱,晚年依赖原配接济,离世时身旁无一人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是个浪子,是个财迷,是个书生,是个想做官的,或是不怕死的英雄?你错了,你全错了,我是个天生的诗人......”
邵洵美是个天生的诗人,他用诗人的浪漫与多情,演绎出民国乱世里荡气回肠的爱情悲喜剧。
图 | 邵洵美
青梅竹马的爱情
邵洵美,原名邵云龙,是清朝末年著名政治家、外交家邵友濂的长孙。邵洵美本是邵友濂次子邵恒之子,因邵友濂长子邵颐早逝,无后,故此邵洵美出生就过继给邵颐,成为邵家的长子长孙,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邵洵美的亲生母亲为晚清著名洋务派代表盛宣怀的第四女盛樨惠,盛宣怀很喜欢这个聪明好学的小外孙。每次小洵美去盛府,盛宣怀都要亲自考问他的学问。
在他七岁时的一天,盛宣怀得知他在学堂已经开始识字造句了,就一时兴起,出了个上联来考他,没想到他随口就答出了下联。这让盛宣怀非常高兴,逢人就夸小外孙聪明、有灵性。
这次联对,不仅让老外公开心,让众人对他刮目相看,也让当时年仅八岁的小表姐盛佩玉对他有了一份别样的倾佩。
盛佩玉,盛宣怀长子的第五女,因生于农历十一月,正是茶花盛开的季节,故此小名为“茶”。
邵盛两家是姻亲,逢年过节经常聚在一起,小儿女们也经常一处玩耍,本无异样。但在1916年盛宣怀去世的葬礼上,邵洵美无意间瞥见茶表姐,一身素服、凄婉孤寂,真像一株遗世独立的茶花,突然就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心动。也许就是这不经意的一瞥,那个单薄萧瑟的身影就深深刻在他的心中,再也无法抹去。
一天,邵洵美在读《诗经》时,看到《郑风.有女同车》中的“佩玉锵锵”,突然想到了那个单薄文静的茶姐姐。再看后面的一句“洵美且都”,即“实在漂亮且美丽”,不禁拍案叫绝,这是天意吧,“洵美”对“佩玉”,绝配啊!于是他决定将原名“云龙”改名为“洵美”,并将此想法讲给茶姐姐听,熟读《诗经》且聪明如许的盛佩玉自然明白其中含义,含笑赞许。
盛洵美17岁那年,在柴太夫人和嗣母史夫人地支持下,他决定去英国留学。出国前,他再无法掩饰内心的感情,央求生母前去说亲。
双方父母皆是开明之人,得知盛佩玉、邵洵美都心中互有对方后,就愉快地将此事定了下来。
图 | 订婚照
订婚后的盛佩玉,亲自给邵洵美织了一件白毛线背心,邵洵美为此作了一首《白绒线马甲》回赠佩玉。后来这首诗刊登在《申报》上,成为邵洵美发表的第一首诗。
“白绒线马甲呵!她底浓情的代表品,一丝丝条纹,多染着她底香汗,含着她底爱意,吸着她底精神。我底心换来的吧?......”
诗中爱意绵绵,信誓旦旦,把少年的那份痴情和对爱情的憧憬淋漓地表达了出来。此后,他远渡重洋,奔赴英国求学。
无论走多远,茶姐姐的身影总在他的眼前闪现,山高水远,思念不绝。于是,每到一处,他就买一张当地风景古迹的明信片,用那一手飘逸的书法写上自己的情话,一起寄给盛佩玉。并且他为佩玉起了一个英文名字“Edith(爱迪丝)”,他是“Hart(哈特)”。如此深情,佩玉自是欢喜,将这一张张贮满爱的明信片如视珍宝般仔细收藏起来。
图 | 盛佩玉倩影
诗人的浪漫是我们无法想象的。一次盛佩玉收到他的邮件,里面是一只很小的盒子,打开盒子是一只被整齐剖成两半的核桃壳,用粉红色的丝线系拢。掰开后,里面落下一长串折叠相连只有指尖宽的照片,拍的都是印尼的风土人情。在核桃壳外包裹的粉色缎子右上角有一行蝇头小楷,“耶稣复活你我亦当重见光明,区区所以祝将来,姊慧心必可领会也,美,复活日”,左下角则是“此乃余命琢工特雕者,所以为我之代表耳”。即使羞涩保守的盛佩玉,也禁不住为之动容,拿起粉缎轻轻一吻,心中默默地说:“美,你何时归来?”
九百多个日日夜夜的相思终于换来了朝朝暮暮的相守。邵洵美的老祖母柴太夫人想要在有生之年能够抱上重孙,催促他回国成婚,于是他匆匆告别师友同窗,登上了回国的邮轮。
邵、盛皆是名门大族,他们的再次联姻轰动了上海滩,当时的《上海画报》封面刊登了他们的新婚照片,并发文报道,题为《美玉婚渊记》。
1927年1月15日,他们举行了一场中西合璧、新式与传统相结合的婚礼。首先在卡尔登饭店举行了西式婚礼,西装革履的邵洵美和一袭粉色婚纱的盛佩玉,在婚礼进行曲的伴奏下,缓缓走入礼堂。从饭店回来,到家中,他们换上长袍马褂、凤冠霞帔,又开始了一场热闹喜庆的中式婚仪。从此,这一对青梅竹马的表姐弟终于走到了一起。
婚后他出版了自己的第一部诗集《天堂与五月》,在诗集的扉页上写下了“给佩玉”三个字,这是他献给新娘最珍贵的礼物。诗集中有一首《来吧》的诗中写到:“啊你我永久的爱......像是云浪暂时寄居在天海。啊来吧你来吧来吧,快像眼泪般的雨向我飞来。”这无疑就是他对爱的呼唤。
青梅竹马的爱情自是充满了浓情蜜意,新婚的邵洵美虽然依然呼朋唤友,但不舍得将妻子丢在家中,于是他经常带着佩玉去与朋友们聚会的新雅茶室。小夫妻两个总是早茶、午餐皆在这里吃过再回家。这里的菜,尤其是炙鹌鹑和竹鸡,让佩玉食之难忘,也许让她难忘的是那段相依相守的岁月。
1932年,邵洵美因新月书店的事北上,亦带着盛佩玉同行。他们先落脚南京,之后到天津,最后来到北京,一路上邵洵美带佩玉拜访了许多故友知交。最后在北京,他们一起游览了故宫,买了一大堆带给家人们的土特产,才愉快的结束了这趟北平之行。
如果没有后来的故事,也许邵洵美与盛佩玉就这样“一生一世一双人”幸福美满的过下去了。可世事难料,亦或是诗人多情,使得盛佩玉本来琴瑟和鸣的婚姻生活掀起了一道道波澜。
图 | 二人结婚照
异国情缘
邵洵美忙着写诗、写文章,忙着心爱的出版事业,也忙着交际。他的沙龙里汇聚了当年全国文人骚客中的半壁江山。他们聚会几乎日日都到深夜,他为他们随时备着咖啡、西点等饮食。
因他潇洒大方,有着“文坛孟尝君”之称。身边不仅吸引了众多的中国朋友,也吸引了不少的外国友人。
1935年初的一次晚宴上,他结识了来自美国的埃米莉.哈恩,这是一个特立独行,又风情万种的女人。
图 | 项美丽
她毕业于威斯康辛大学,曾在纽约亨特女子学院教书,喜欢写作,有多篇文章在美国的报刊杂志上发表,因被东方古老文明的神秘所吸引而来到中国。
初次相识,哈恩就被邵洵美那希腊式的美貌打动,加之他才华横溢和一口流利的英语,哈恩更是为之折服惊叹。于是毫无悬念的他们走到了一起,他给她起了一个中文名字“项美丽”。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没有多久盛佩玉就知道了,她心中自然愤怒,但她是聪明的女人,她以女人敏锐的第六感感觉到,他们不会长久,更不可能一生一世,项美丽迟早会离开邵洵美。
于是她就宽容地接纳了这个异域而来的第三者,并且在盛佩玉的提议下,邵洵美与项美丽办理了结婚手续。
项美丽经常出入邵家,她与邵家全家人都成为了朋友,大家都亲昵地叫她“蜜姬”。盛佩玉和项美丽还经常同进同出,情同姐妹,并送了一只玉手镯给项美丽,大家相处得十分融洽。
盛佩玉的宽容与大度,让项美丽十分感动,在后来她所著的书中还多次提到盛佩玉的善良和宽容。
图 | 盛佩玉
项美丽从事写作,故此邵洵美经常带她参加各种集会,她的活泼幽默和强烈的好奇心,让大家对她十分喜爱。
一次聚会上,上海时代图书公司的王永禄用方言即兴唱了一曲苏北民歌《孟姜女》,项美丽为之心动,坚决要学。邵洵美当即给她翻译,王永禄也耐心教授,没过几天,项美丽真的唱出了一曲苏北民歌。她的可爱与执着,让邵洵美更加喜欢了。
在那个动荡的年代,项美丽的美国人身份对于邵家来说还是一把很有用的保护伞。“八一三事变”后,邵洵美一家仓促逃出,避难租界,暂居霞飞路。因是逃难出来,除了一些贵重之物随身带出外,大部分东西都留在原处。项美丽与英国领事馆联系,雇佣了一辆卡车和十几个白俄工人,分几次把邵洵美家中的家具、书籍,包括邵洵美时代印刷厂庞大的影写版印刷机都装车,由英国巡捕押送,从日军的铁蹄下抢运出来。
面对国土沦丧,邵洵美悲愤万分,借用项美丽的美国人名义,创办了宣传抗日的《自由谭》月刊。为了向国际宣传,还同时出版了一份英文版的《公正评论》,作为《自由谭》的姐妹刊,都由项美丽担任主编和发行人。
图 | 年轻时的项美丽
1938年,地下党员杨刚为了翻译毛泽东的《论持久战》,来到项美丽家里,她们曾是很要好的朋友。项美丽将杨刚掩藏在自己的家里翻译,偶尔也帮忙斟酌译文字句。而秘密印刷的重任则落到了邵洵美的头上。印好后,杨刚、项美丽、邵洵美等人冒着生命危险将译本分头分发出去。
1939年,项美丽为了写《宋氏三姐妹》一书前去重庆,邵洵美鉴于家庭等各方面的原因不能与之同行,自此这对相恋四年左右的异国情侣就此分手。
邵洵美与项美丽的爱情,固然有其追求浪漫之心,然其共同的志趣和对革命的激情亦是其重要因素。为了写作,他们相互扶持;为了抗日,他们同舟共济。
但一切都在项美丽去重庆后落下帷幕,他们各自回到了原点。之后他们相隔万里,只有书信往来不断。
在1946年,邵洵美赴美考察电影业的时候,再次与项美丽有了短暂的相逢,不过那时他们的感情都已趋于平静,项美丽也再次有了家庭和女儿,一切只如故友重逢般平淡。
图 | 邵洵美
女佣之恋
与项美丽分开后的邵洵美回到了家中,此时有一个江苏溧阳乡下的姑娘来家中做帮佣。
这个小姑娘长得身材高挑、眉清目秀,就像一朵带着露珠的野花,让人过目难忘。邵洵美、盛佩玉夫妇看了,觉得她做帮佣可惜了,想收她做干女儿,就送她进学堂读书,邵洵美还给她起了一个新名字“陈茵眉”。
然而盛佩玉没有想到是,没过多久,她竟然与邵洵美产生了感情,并同居怀孕。
这次,盛佩玉不能再容忍了。当年的项美丽,她是外国人,不会久居中国,而且还能在事业上帮助邵洵美,盛佩玉就忍了。而这次,邵洵美竟然与女佣偷偷在一起,传出去太让人难堪了。
盛怒之下的盛佩玉回到了娘家,把这个家留给了他们俩。陈茵眉为邵洵美生下了三男一女,盛佩玉接纳了这个事实,但也从此与邵洵美分居,带着自己的孩子生活。
1958年,邵洵美因经济拮据,想要项美丽归还原来借的1000美金,就给项美丽写了一封信,没想到就因为这封信他被以“帝特嫌疑”抓进了监狱。
邵洵美入狱后,陈茵眉只好回江苏乡下跟父母同住,直到三年后邵洵美出狱才得以团圆。
出狱后的邵洵美贫病交加,原来的一切都没有了,他和陈茵眉只能靠一点翻译稿费度日。虽然盛佩玉仍不能原谅他,但还是每月寄来30元生活费,让邵洵美得以度日。
图 | 昔日的一家合照
寂寞离世
邵洵美患有严重的肺源性心脏病、哮喘病,经常挣扎在死亡线上。一次从医院回来,看着自己再次死里逃生,忍不住赋诗一首:“天堂有路随便走,地狱日夜不关门;小别居然非永诀,回家已是隔世人。”
日日地吃药打针,让他日渐消沉。特别是1968年4月的下半月,他开始出现幻觉,他看到了死去多年的女儿小玉,看到了坠机丧生的好友徐志摩......
从不信佛的他,突然想要译《摩诃婆罗多》的一个片段:“佛是一切愿,佛是大智慧,忘物与忘情,方见清净身,因知自在天,去者不复还。”或许是将死之人的彻悟,也许是对尘世的留恋,但一切都太晚了。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邵洵美悄悄离世,走时身边没有一个人。陈茵眉从外面回来时,他已经呼吸全无了。因生活窘迫,他走时连一件新衣都没有,葬仪也十分简单。
因种种原因,盛佩玉及几个子女未能到场,在寂寞清冷中邵洵美永远离开了......
如果有来生,不知道盛佩玉是否还会爱上他。席慕蓉曾说过:“美丽的梦和美丽的诗一样,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或许邵洵美就是盛佩玉的那个“美丽的梦和美丽的诗”,只是他过于缥缈了,美丽了前半世,却缥缈了后半生。
图 | 1950年,邵洵美在北京家中
文 | 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