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专栏 | 吴妮妮:生活有腔调

【北方专栏】

主编:暖在北方  锦  烟花

策划:时光里的行者

图:堆糖

文:吴妮妮

印象中那是一个冬天的午后,阳光投射在老屋的窗棂上,透过室内淡蓝色的窗帘散发着略带寒凉而又温热的光辉。房间里搁在五斗橱上的录音机播放着秦腔,女声版的须生粗犷豪放的唱腔中有着酣畅、清亮而又悲楚的情致,就如同仰起脖颈饮尽一盅香味浓烈的西凤酒,肺腑被滋润后绵延出一种柔软的酸和微辣的暖,让人已然微醺却也足够安心,痴于沉醉在这样酣畅淋漓的况味中。

秦腔是地方戏,备受人们喜爱,但凡是我们当地人,无论男女老少几乎人人都会哼唱几句。十几年前,在我们那个地方提及商芳会这个名字,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商芳会虽是一介女流,但却凭借一副豪迈的精神气质和中气十足的嗓音演绎须生形象,活跃在了民间红白喜事大大小小的舞台。人们之所以喜欢她,也许缘于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草根演员,家又和我们老家比邻,人们听她唱秦腔总能在其中品出一股子亲切的味道。

父亲酷爱秦腔也喜欢喝浓茶,商芳会的唱腔一度也令他着迷,他购买了好几盘商芳会录制的秦腔折子戏磁带,一有空闲时间就在家里播放。偶尔我也和父亲一起听,大多数时候父亲一边喝着浓茶一边向我讲戏词,演员唱到兴起时,他还会对他们的唱腔加以评点。每听他兴致勃勃地谈论,我都听得格外认真,在不知不觉间对秦腔有了一份特殊的情感。觉得和父亲一起听秦腔的日子,那实在是生活中最惬意的时光。

我常常看着父亲浸在秦腔里,心想,很大程度上,在父亲退休居家无聊的空闲里,在父亲陷于苦痛,郁闷难以排遣时,是秦腔消解了他心中的苦,给他生活增添了乐,给予了他精神上极大的慰安。

那个冬日的午后,我清楚地记得父亲听的是商芳会唱的《朱春灯哭坟》一段。那时,我婆去世有半年多的时间,她去世时八十七岁,在外人看来已是高寿,按农村的说法,也是寿终正寝了。其时父亲已五十多岁了,但我婆猝然离世,却令他久久难以释怀。我常常看到他面对着我婆的遗像暗自神伤,却找不到合适的言辞安慰他,只能默默地陪着他伤怀。后来,他打开录音机,常听的一段戏就是商芳会唱的《朱春灯哭坟》,似乎他把对我婆的哀思都寄托在这段秦腔戏里。那天下午天色尚好,父亲进屋打开录音机,板胡、锣鼓家什前奏响起一阵,商芳会高亢苍凉的嗓音就散落在我们家院子的上空,我闻声悄悄地走进房间,也静静聆听起来。“尊一声年迈的母,你阴魂来听,天不幸我的父早已丧命,娘为我受寡居孤苦伶仃;娘为儿顾不得雪积霜冻;娘为儿顾不得烈日烘烘;娘为儿忍饥渴抚如染绸;娘为儿日夜里坐卧不宁;养育恩比天还高、比地还厚,娘啊,比泰山还重。”

曾有人谈论秦腔是“繁音激楚,热耳酸心,使人血气为之动荡”的精神鸦片。的确如此,商芳会将这段戏词唱得声情并茂慷慨悲凉,我觉得这其中不仅道尽了农村大多数母亲艰辛的一生,也是我婆生活经历的写照,唱词更是唱出了父亲心中对我婆为家庭操劳付出的满腔感恩情怀。我已届成年,和我婆在一起生活的时间也比较长,对这段秦腔表达的情感自然是感同身受,心儿不由得随着秦腔曲牌的旋律震荡起伏起来,感觉听一次秦腔似乎就是进行了一场灵魂的洗礼。

我听着秦腔思绪联翩,同时偷偷瞥了一眼父亲,父亲沉浸在商芳会直抵心灵的动情演唱中,神情有些戚然,但发现我看他时,低下头深深地饮了一口茶,当抬起头来和我对视的时候,他的目光转瞬变得十分明亮,神态也平和起来,似乎突然间消解了长久以来压抑在心中的块垒,对生老病死的因果释然了。也许是因为秦腔,也许是他面对着我,虽然心怀悲戚,但他也许更明白父亲这个角色在家庭中的地位和影响力,他克制住自己的伤感,是要给自己的孩子努力做出一个坚强的榜样,给我们整个家庭挺起生命的脊梁。

这世界最深的情大抵是只可意会的。那天下午,父亲和我之后还听了马友仙演唱的《洪湖赤卫队》选段,秦腔明快的旋律,主角韩英不屈现实,大义凛然的豪情令我们精神为之振奋,我们似乎在不知不觉间重新审视了生命的意义,激起了面对生活的勇气和力量。后来的日子,父亲几乎每天都会听秦腔,我就是在他的影响中也成了一个戏迷。喜欢听李爱琴唱《周二回府》、马友仙唱《白蛇传》、仁哲中唱《祝福》……这些秦腔戏虽然唱的大多是悲情的故事,却给我的生活增添了极为丰富的色彩。

三年之后一个深秋的傍晚,父亲撒手人寰了。按我们当地习俗,老人去世到出殡至少要在家停放七天,然后土葬。在土葬的前一天至少要叫乐人“热闹”一番,伴随幽咽的唢呐声,还要举行很多祭奠仪式,似乎以这种方式昭告村里乡外的人,这个人生命从此以后在这片土地休止了。父亲去世过于突然,令我们始料未及,我们全家人那些天沉浸在失去亲人的悲痛中难以自拔。因为在那个时候,我们姊妹们虽然都已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孩子,但很多时候,遇到生活中的困难,总是依赖着父亲去解决,总认为我们还小,确乎没有真正地将自身介入到错杂纷繁的生活中去。父亲走了,那种失去至亲的现实,任谁都是难以接受的。

但我们也无力回天。父亲出殡的前一天,我们家人虽然万分悲痛,甚至不想听见任何器乐声响,生怕一丝不和谐的音符亵渎我们内心对父亲的敬重。但最后,我们还是依从本地风俗请了一班“乐人”。乐人们从父亲出殡的前一天下午就来我们家,在我们家门前搭起了台子,大喇叭里商芳会唱着秦腔《朱春登哭坟》,声响足足可以传出好几里地外;乐人吹奏唢呐,曲目《渭水秋歌》声韵悠扬,听后令人愁肠百转,思绪万千。我们家人,还有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在声乐合鸣中痛哭失声。秦人、秦地、秦韵将生命的离场演绎得像迎接新生一般的隆重。我知道父亲是喜欢听秦腔的,在这样的氛围中心情渐渐得以平复。

那班“乐人”往往还会带几个会唱秦腔的演员在奠礼完毕演唱。唱戏一般就到了晚上九点左右,农村夜静人安,天黑得似乎比较早,看戏的人也寥寥。当锣鼓家什在空旷的夜晚响起,我痛失父亲的心一下子空了,秦腔固有的大开大合的声乐,加上字字泣血的唱词,听后让我感到揪心,简直将心中的伤悲又一次压到了极致的深度。秦腔在我的身心间游走,我不由得就想起和父亲一起听秦腔的那个冬日下午,还有许许多多一起听秦腔的日子,人生无常的伤悲让我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深陷失去父亲的悲伤之中,甚至一度对人生都产生了怀疑,也丧失信心,生活散乱。这时,才深切体会到三年前父亲深埋在心里的苦,也理解了他强忍出的乐。

在生活困顿的时候,我也开始学着用秦腔解忧,竟也渐渐走出了心灵蒙尘的日子。现在,我依然深爱着秦腔,常有人就在我面前讲,喜欢听秦腔是生命渐老的标志。但我觉得却不尽然。至少,我于秦腔中有着时光不老的记忆。往后余生,也乐于将自己浸在秦腔里,听秦腔的腔调,只觉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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