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东明:人性
【总第106905期】
小区不算大,可能算得上是小城里的一个老小区了吧,因为小区里没有一栋楼房。
小区里有几条破旧的胡同,这些胡同又和一条巷子纠缠在一起,使小区的格局,像一张捕鱼的破网,那鱼,无论从那个破洞里,都能溜出去。
疫情来了,城管把小区的胡同北边的口子全堵起来了,因为小区的北面临着一条繁忙的街道。胡同的南面,是一个工厂用红砖砌起来的围墙。虽然工厂早就黄了,但工厂的地盘儿还在,地盘儿在,那围墙就在。那围墙很高,想徒手翻过去,根本不可能。所以,给城管们省了力气。
最初,小区最前边的一排人家们,和工厂的那堵围墙之间,便有一个十几二十米宽的夹缝空隙,只是这空隙,竟然美着了这些人家。他们哪里舍得叫这空隙闲起来呢?于是,你家一块,他家一条地就把这空隙给瓜分殆尽,之间,还筑起篱笆来。只是筑这篱笆的时候,有几户人家竟还“呛”起了火气。
家有年岁大的老人家,闲不住,就用铁锹将篱笆间的土,弄平耙细,在上边栽葱蒜韭菜,栽辣椒茄子,不用农药化肥,吃着安全放心,一家人再不用为吃菜,多花一分钱。有人家动手早,在空隙处抢来的地盘大些,种菜吃不了,就想法种油葵,种芝麻,然后去榨油,一家人就又省下了买油的钱。然后,这一排人家,留给小区里其他人家的,就只剩下眼气的份了。
有年轻些的住户,也抢着了一块空隙,但家里的人口轻,种的菜吃不了,就送人。后来,他们就在自己圈的空隙里栽果树,栽花卉,他们的生活目标是要有安全的,不用花钱的蔬菜吃,有时鲜的,不用花钱的水果吃,还有美丽的鲜花欣赏。所以,在这一条十几米宽的狭窄空隙里,随着季节的变换,就有了水果的甜蜜,蔬菜的清香,还有满眼里鲜花怒放的赏心悦目。
临墙的地方,自然长不了什么东西,但这几户人家又怎肯把它闲暇起来呢?他们把墙根下平整起来,还铺上花砖,摆上家里换下来的破沙发,旧藤椅,上边用竹竿搭上架子,听任丝瓜的藤,葫芦的蔓儿,葡萄的秧儿,在架子上恣意地爬,这样,一个遮阳的棚子就得了。院里的老头老太们,就吆五喝六地来打牌,拉“呱”。有热情的主家,还会用几块砖,支起一个茶炉,捡几块劈柴柈子,烧一壶开水,撮一把叶子,烹上一壶浓茶,这些老头老太们嘴里就多了吸溜吸溜、呷茶水的声音。
世外小天地,也是消息的集散地。许多小道上的消息,在这里被加工、炒作后,又被添枝加叶地包装起来。再后来,这些被包装过的消息,像是喝多了的茶水,变成了尿,又被冲着墙头,呲了出去:谁家的媳妇不说理儿,谁家的儿子不孝顺,谁家的老的不像样,谁家的……往往就惹得几家人鸡飞狗跳掘爹骂娘,甚至把脸皮都给挠开了花。所以,口无遮拦的人就败下阵来,不再重蹈这块是非之地了。余下的人们就转了话题,哪家超市开业酬宾,价格美丽、哪家的鸡蛋一斤便宜两毛钱、哪里的猪肉不打水、哪里的保健品包治百病不骗人。也不知道他们是在哪里得来的消息?第二天,这些老头老太们一定要结着伙,哪怕翻遍了小城,也得去买,然后回来,再吐槽人家的鸡蛋怎么缺斤少两,猪肉怎么不新鲜,那家的保健品怎么专门忽悠老人不靠谱。搞得院子的主人时刻瞪大了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种在空隙里的几颗菜,生怕被发牢骚的人瞅冷子摘去几颗,好去补贴鸡蛋不够秤或者猪肉不新鲜造成的亏空。
眼见得小区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老年人越来越多了,他们有的是年岁大了,腿脚笨了,上下楼不便利了,就回来住在平房里不走了。有舍不得平房的日子,冬天去住供暖的楼房,夏天回来住平房的。有住不起楼房,就干脆靠在平房里养老的。还有和儿女不和睦。不想招惹嫌弃,不得已住在平房里的。
这些,任老师是哪一条,都不占。
任老师,在这些老头老太们中间,比较受尊敬,因为她是老师,因为她做了一辈子老师,因为她教过小区里许多人家的孩子,和他们家孩子的孩子。但任老师家离空隙的地方远,因此,她没有这一亩三分地儿种菜种果。
任老师都快八十岁了,但依然精神矍铄,身板笔直,即使是满头白发,也一定要打理的整齐利落。她也经常过来和这些老头老太们闲坐。但她总是中规中矩地坐在那儿,从不肯多言多语。她也不喝人家煮的茶水,她自己有一个杯子,总是装着凉开水,她说,她就爱凉白开。她还说,就喜欢住平房,图一个人缘随和。
任老师家的小院儿,干净整洁。任老师家的屋子,被儿女给布置修葺的像楼里一样,所以,任老师说啥都不愿去爬那个楼梯子。
任老师还有一个受人尊敬的举措,就是每个月,她都要给一个家庭困难的孩子拿三百块钱,供他读大学。原因就是孩子的父亲曾经是她教过的学生,她看不得孩子因为家庭困难而中断了学业。
因此,任老师就经常在回家的时候,被别人强塞些新鲜的蔬菜瓜果。
柳大娘,直性人儿,喜欢快人快语。当时瓜分这块空隙地的时候,她抢到的地方就不小。所以她种的菜,除了自己吃,再供给儿女吃,也吃不了。所以,她就总是带头给任老师家里塞各种时鲜的蔬菜。用她自己的话说:要是对了脾气,就是把篱笆里的菜吃光了也没毛病。但要是眼瞅着就顺不上眼儿,就是一根葱叶子,都别想。
再剩下的菜,她任去街边摆小摊卖掉,也不肯送人。
任老师教过她的儿子女儿,还教过她的孙子孙女,她就能和任老师对了脾气又顺了眼儿。任老师就把年节时,小城里有出息的学生孝敬给她的“供果”儿,分些给柳大娘尝尝:“毕竟这么大岁数了,整天爬在菜苗上,种点菜不容易,咱哪能白吃呢。”
“见外了不是,见外了不是,咱老姐俩…… 嘴里虽然嗔怪着,客气着,但明年春天的第一刀鲜韭,一定还是要送给任老师家尝尝。
春天到了,天气暖和了,空隙地上的菠菜小葱也葱葱茏茏地绿起来,老头老太们又开始坐在南墙根下惬意地享受着春日融融的暖,和天与地之间的高远。
听说没有,任老师给武汉捐款了呢。
那有啥?我还捐了呢。
你捐了多少?
一百块呀。
呸,一百块还好意思说出口,人家任老师捐了一个月的工资呢。
一个月的工资?是多少钱呢?
总有几千块钱吧。听说,比校长捐的还多呢。
我就说吗,这当了一辈子老师,这思想的境界就是高嘛?柳大娘由衷地说。
今年的人群里,少了老魏头。咋?死了!因为他都快一百岁了。
老魏头,也是受大家敬重的这么一个人,但大家敬重他,起源于每年的八一建军节,有县里武装部门的领导,提着大包小裹的东西来看他。还有部队的首长,赶过来给他敬军礼。因此,胡同里的人们开始猜疑这老魏头,不简单!
跨过鸭绿江,打过美国人吧?
兴许打过老蒋?
嗯,没准跟日本鬼子拼过刺刀?
你可算球了。抗日的老兵,全国几乎都没有了。就是有,那都得一百多岁了。
于是,胡同子里的男女老少们就开始敬重起老魏头来。还纷纷地管老魏头叫“老革命“。
那还是几年前吧?究竟是几年前,反正大家伙也说不清了,胡同里搬进来一户人家。说是一户人家,其实只有一个老头子。天气好的日子,胡同子里边的人们却总能看到他一个人住着拐棍,终日踽踽地在胡同里溜达着。身后,总有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陪着他。这个女人陪着她说话,给他做一日里的三餐,照顾他的起居。后来,大家探听出来,她是他的小女儿。人们还知道,他是一个单位的退休干部。今年有九十岁了,
冬天,老魏头的儿女们就把他接到楼上去享福,夏天,老魏头是一定要回平房子里来。他说,接了地气儿就舒坦,就能多活几年儿。儿女们就由着他,换着班地来伺候他。
很快,老魏头也加入了这些老头老太们的队伍,从此,这些老头老太们吸溜吸溜的茶,就变得高档起来。人们也知道了,其实老魏头不光参加过抗美援朝,还打过老蒋,他还在战争中,立过几回战功。胡同子里的人们,把老革命,就叫的更响了。
老魏头说,啥老革命,就是打过几回仗,命大,没死了呗。柳大娘和一帮老头老太们又给老魏头摘菜,有时还把摘好的时鲜菜给老革命送家去。柳大娘说,这菜不给打鬼子的人吃,给谁吃?
去年,老魏头就不来平房里住了,他开始坐轮椅了,还有专人伺候他的起居了。街坊邻居有了解的人悄悄传话说,老魏头怕是不太好了,怕是都吃不上明年六月的新麦了呢。
于是柳大娘几个平时相处的不错的老头老太们就想约着去瞧老革命一眼。可是疫情来了,小区封死了。几个人又约着说,过了十五,这疫情可能就过去了,到时咱高低得去看老革命一眼。可是到了十五,疫情形势更严了,连小区的门都不让出去了。老头老太们又合计,疫情结束,无论如何也要去看他一眼,说不上以后就真看不到了呢。
哪知,才出了正月,老革命就被一辆车给送回平房来了。据说老革命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胸前挂着好几块军功章。
因为疫情,小区的老头老太们谁都没能到跟前去仔细地看他一眼。
第二天一大早,等小区的街坊们想来送老革命一程的时候,胡同子里边,早就空了。
过了几天,胡同巷子里的老头老太们又爆料说,老革命给武汉捐了几千块钱,
一个老头说,人家老革命哪是捐的几千块钱,人家也是捐出来一个月的工资呢。
不止吧,我可听说他捐的是特殊党费呢。
特殊党费?是多少?
听说是一万块!
哇——胡同里的老头老太们都惊了脸!
尤东明,农垦职工,喜欢文学。希翼借一双文字的羽翼,遨游在文学的星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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