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小说】宫国庆:《囤鱼》

【总第022202期】


《囤鱼》
作者:宫国庆


进入伏天以来,一直都很闷热。天气说变就变,时不时地就下一场大雨。
昨天夜里的雨下的又很大,今天早上却晴天丽日。李卫东懒洋洋地从床上爬起来,穿上了那条洗的发白的劳动布裤子和有些泛黄的白衬衣,很随便地用凉水摩挲了几下脸就到知青点的伙房去吃饭了。
伙房里只有“眼镜”一个人坐在那儿,一边啃着苞米面窝窝头一边喝着菠菜汤,他用眼睛的余光扫了一下李卫东,没有吭声。
李卫东走过去在锅里盛了两勺菠菜汤,顺手又拿起了一个窝窝头和一块咸菜疙瘩吃了起来。
下了一整夜雨,农田里一定非常泥泞,肯定进不去地,这么晴朗的天休息,可以干任何自己想干的事情,想想都高兴,他一边吃一边暗自兴奋着。
他忍不住瞄了一下“眼镜”,搭讪着说:“眼镜,你今天咋起来这么晚啊”?
“眼镜”抬起头来看了看李卫东,欲言又止,继续低下头很小心地啃着窝头喝着菠菜汤,看样子似乎是生怕弄出点什么动静,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李卫东看“眼镜”没有搭理他的意思,又不便于发作,放弃了继续搭讪的想法,专心地开始了吃饭。
“眼镜”的本名叫王志伟,身材比较矮小,平时总是戴着一副近视眼镜,他是青年点里唯一一个戴眼镜的,所以大家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眼镜”。
“眼镜”的父母原本是省城一所大学里的教授,后来因为学术问题被打成右派,关进了牛棚。他的性格有些内向,平时不太爱吭声,经常受别人的欺负。一遇到有啥重活和累活或者是别人不愿干的活,点长周大海总是“优先”安排他去干,他默默地承受着,从来没有过抱怨。
李卫东和“眼镜”俩人刚刚吃完饭放下筷子,还没等站起身来,点长周大海走了进来。
他一进门就带着批评和命令式的口气说:“李卫东、眼镜,你俩今天咋起的这么晚?吃完饭后你们到河边去用鱼囤囤些鱼,晚上给大家改善一下伙食”。
“眼镜”急忙站起身来,唯唯诺诺地“嗯嗯”答应着。
李卫东有些生气了,他“噌”地一下站了起来,高声质问着周大海:“你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别人今天都休息,凭啥让我们俩去河边囤鱼”?
高大帅气的点长周大海用手捋了一下刚刚打过发蜡的长头发,顺势做了一个很潇洒的甩头发动作,不慌不忙地说:“大家今天要编排节目,准备过几天去参加公社统一组织的八一建军节文艺汇演,你俩有这方面的特长吗”?
李卫东想了想,没再说什么。他和“眼镜”从灶台上拿了几个窝头,又顺手抓了两个咸菜疙瘩,一前一后走出了伙房。
回到宿舍,李卫东找出了一个塑料袋,把窝头和咸菜装进去,然后又放进了挎包。
他弯下腰去从床底下拽出来了四个用铁皮和铁纱网做成的鱼囤,这是他在借鉴贫下中农们用破铁盆和筛子网做鱼囤的基础上,经过自己细心的琢磨做成的,用这些鱼囤他还真是囤到过不少的鱼,知青点每次吃鱼都是他的功劳,他很是引以自豪。
紧接着他又跑到伙房,用麦麸子掺面粉做了一些鱼食,然后用塑料布裹好,也放进了挎包。
一切都准备就绪后,“眼镜”手里拎着一个铁桶肩上背着那个装满窝头和鱼食的挎包还有那四个鱼囤,跟在李建国的身后出发了。
路上有些泥泞,不得不在路边的草丛中走,尚未褪完的露水打湿了他们脚上穿着的胶鞋和裤管。
李卫东回头看了一下身后“全副武装”的“眼镜”,没好气地说:“你能不能快点走?这么慢,啥时候能到河边”?
“眼镜”没说什么,加快了脚步。
知青点的南面二里多地远的地方是那条小有名气的科洛河,河的南岸是一望无际的麦子地,北岸是一大片宽阔的草甸子。
通往河边的路要穿过草甸子。这时的草甸子里绿草如茵繁花似锦,一丛丛马兰花含露绽开娇艳欲滴,一簇簇芍药五颜六色争相斗艳,一株株野百合高雅端庄从风偃柳,还有一些叫不上来名字的野花,有的单株怒放有的成团成簇,都开的沸沸扬扬。鸟儿叽叽咋咋地在草窠里鸣唱着,野鸭子扑楞楞地飞来飞去,蝴蝶在花丛中翩跹,蜻蜓优雅轻盈地起落。
李卫东和“眼镜”二人被这甸子里的景色迷住了,禁不住放慢了脚步,他们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嗅着野花的芳香,不时地挑选着自己喜爱的花朵采撷着。
不知不觉中李卫东和“眼镜”穿过了草甸子,来到了科洛河边。
“眼镜”放下了手里拎着的水桶,从肩上取下了鱼囤和挎包,找了一块相对平坦的草地,一屁股坐了下来,看来他是有些累了。
李卫东也坐在了“眼镜”傍边的草地上,他把刚才采的一束野花很随意地扔在了身边,从兜里掏出了一盒很便宜的握手牌香烟,抽出一支递给了“眼镜”,又抽出来一支叼在了自己的嘴上。
“眼镜”有些受宠若惊了,赶紧从兜里掏出了火柴,划着后很礼貌地用手捂着先给李卫东点燃,然后又点燃了自己的那根。
很快,吸完了一支香烟。李卫东站起身来,走到挎包和鱼囤的跟前,蹲下去,从挎包里取出了鱼食,很细心地在每一个鱼囤的进口处涂满鱼食,之后拿着鱼囤向水边走去。
近期雨水较多,加之昨夜又下了一场大雨,科洛河水涨了很多,原来的河滩已被水淹没。河水已没有前些日子那么清澈,流速很快,有些地方还打着漩涡。
李卫东选好了下鱼囤的地点,将鱼囤上自带的绳子末端的铁钎子深深地插入岸边相对比较坚实的草地里,然后把鱼囤扔入水中。绳子足够长,在水流的冲击下被绳子拽着的鱼囤慢慢地下沉着。等到四个鱼囤全部都沉入到了水底后,李卫东回到了“眼镜”坐着的地方。
他捡起了地上的挎包,把里面装着窝头和咸菜的那个塑料袋取出来放在了草丛里,又把那个空挎包背在肩上。紧接着他看了看“眼镜”,用手指着几十米以外的一片山丁子树说:“咱们别在这儿傻坐着了,到那边去采点山丁子吧”。
“眼镜”缓缓地站了起来,先是看了看那片山丁子树,又看了看李卫东说:“走”。
那片山丁子树长得比较矮小,也就一人多高,浓密的树叶在伸展开去的枝条上微微蠕动,却隐藏不住那密密麻麻的山丁子。
树上的山丁子长的有小手指盖那么大,圆圆的,一嘟噜一嘟噜的,压弯了枝条,阳光照射到的部分泛着红色,不见阳光的部分透着绿色,红绿相间,煞是喜人。
李卫国顺手摘下了一嘟噜,放在嘴里一个。“啊!太涩了”,他忍不住喊了一声。
“眼镜”看着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知青们都知道山丁子生着吃是有点涩,如果蒸熟了就不涩了,吃的时候还有点甜,这在当时也算是一种比较不错的小食品了,而且一年中也只有这个季节才能吃到。
这片山丁子树长的很密集,靠近河沿的那几棵因为没有树荫的遮挡接受阳光的照射相对较多,果子又红又大,一看就比其他树上的要好的多,李卫东和“眼镜”俩人一前一后地向那几棵树走了过去。
那几棵山丁子树原本离河沿是有几米远的距离的,现在暴涨的河水强力的冲击造成了河床的垮塌,使得这几棵树已经很靠近河沿了。
河沿处的河床不时“啪啪”地往水里掉着大块的泥土,听起来声音有些瘆人。
走在前面的李卫东不由得心里一紧,他赶紧回头提醒“眼镜”这儿不太安全不要过来,自己也很小心地尽量避开河沿,生怕一脚踩偏了掉进河里。
“眼镜”很听话地站在原地摆弄起了树上的山丁子,他知道这些山丁子没有那几棵树上的好,也就没有摘下来。他不时地看着李卫东,生怕出什么意外。
李卫东从树上挑那些个大的山丁子大把地撸下来往挎包里装着,一会儿就装了满满的一挎包。
挎包装满后,他小心地离开了那几棵树,走到了“眼镜”的跟前。
从早上吃饭到现在一直都没怎么说话的“眼镜”,用手摸了摸那挂在李卫东肩上装的鼓鼓溜溜的挎包,很憨厚地笑着说:“把挎包给我,我背着”。
难得见到“眼镜”露出了笑模样,李卫东赶紧说:“不重,我背着吧,一路上你背着鱼囤拿着水桶也够累的了”。
“眼镜”有些被感动了,他心里很是感激李卫东刚才对危险的提示和现在充满理解的话语。
俩人边说边离开了那片山丁子树,向鱼囤所在的地方走去。
为了让鱼儿有足够的时间钻到鱼囤里,鱼囤下到水里要等上最少两个小时左右才能拉上来。看看时间还早,李卫东和“眼镜”便面对面地坐在了草地上。
李卫东掏出烟来,和“眼镜”一人一一支抽了起来。
“你多长时间没回家了”?李卫东看着“眼镜”有些关心地问。
“眼镜”看了看李卫东,叹了一口气说:“从下乡到现在我已经三年多没回家了,父母都在偏远的外地接受劳动改造呢,就我一个孩子,回去了家里也没人,我在哪儿都一样”。
听了“眼镜”的话,李卫东沉默了。他知道“眼镜”的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觉得他们这样的人被关进牛棚接受劳动改造有些不可思议,他开始有些同情“眼镜”了。
他身子往侧面一歪躺在了草地上,头枕着胳膊,望着远处开满鲜花的草甸子,听着科洛河流水的声音,开始了沉思。
他的父母都是省城一家机械厂的普通工人,家里还有一个上学的妹妹。虽然生活条件一般,但是从来没有过缺吃少穿也从来没有受过别人的欺负,这一点比“眼镜”要好多了……
“卫东,差不多有两个小时了,该起鱼囤了吧”?“眼镜”站在李卫东的眼前说。
李卫东赶紧一骨碌爬了起来,他拍打了一下身上的草沫,跟在拎着水桶的“眼镜”身后向下鱼囤的地方走去。
他找到了一个鱼囤的绳子,把鱼囤拽了上来。呵呵,不得了,鱼囤里居然有少半囤子鱼。
他兴奋地把鱼囤递给了“眼镜”,吩咐眼镜把鱼倒入水桶,然后在鱼囤的进口处抹上鱼食,再从原来的地方扔到河里。
他又把剩下的三个鱼囤拽了上来,都和第一个鱼囤的情况差不多,他有些兴高采烈了。
四个鱼囤再次被全部扔进河里,他和“眼镜”抬着水桶走到放挎包的地方开始欣赏起了收获成果。
小半桶的鱼,几乎都是柳根子,有手指头那么粗,一扎多长,脊背略黑肚皮发白,尾柄细长,活蹦乱跳的。还有为数不多的一些葫芦籽,扁扁的,三、四公分长,细小的鳞片闪着五彩,也在水桶里一蹦一蹦的。
“眼镜”高兴的有些手舞足蹈了。“再起一次鱼囤就能把水桶装满了”,他大声地说着。
俩人正在神采飞扬地说笑着,忽然从草甸子里穿过来一群生产队里十多岁的孩子。领头的那个是队长的儿子,叫金锁。
孩子们来到了李卫东和“眼镜”跟前,看着桶里的鱼露出了羡慕的眼神。
“卫东叔,我爸说你做的鱼囤是最好使的,能囤到好多的鱼,我还不相信呢,这回看见了,真多啊”!金锁一边笑着一边讨好地巴结着李卫东。
“小屁孩,晚上到青年点来吃酱焖鱼吧”,李卫东一边用手抚弄着金锁的头一边开着玩笑。
“卫东叔,我们先去采山丁子”,金锁边说边挣脱了李卫东,带着小伙伴们向那片山丁子树走去。
李卫东望着远去的孩子们,高声喊着:“注意安全”!孩子们只顾蹦蹦哒哒地向前走着,没有人理会他的提醒,他心里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丝担忧。
“眼镜”爱不释手地摆弄着水桶里面的那些鱼,他的脸上挂满了笑容,一扫平日里愁眉苦脸的样子。
李卫东看着开心的“眼镜”,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眼镜”站起身来,甩了甩手上的水,看着李卫东说:“我到甸子里溜达一圈,一会儿就回来”。
李卫东说了一句:“早点回来,该吃中午饭了”。紧接着,仰卧在了草地上。
阳光有些火辣,晒的睁不开眼睛。他侧过身去避开了阳光,蜷曲着腿,头枕着胳膊,有些恹恹欲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有人用脚碰了一下他的腿,他一下子坐了起来,看见穿着背心的“眼镜”正用上衣兜着一些东西笑嘻嘻地站在他的面前。
“你弄的是什么东西”?他看着“眼镜”不解地问。
“眼镜”高兴地说:“是野鸭蛋,有十二呢,足够咱们今晚炒一盘的了”。
“快坐下歇一会儿吧,咱们也该吃饭了”,李卫东边说边把那个装着窝头和咸菜的塑料袋拿了起来。
“眼镜”很小心地把鸭蛋放到了草窠里后,到河边去洗了洗手,又捧着河里的水喝了几口,返回身来,坐在李卫东的傍边,接过李卫东递过来的一个窝头和一块咸菜,吃了起来。
“今天是我最高兴的一天了,你和点长说说,明天咱俩还来囤鱼”。他看着李卫东边吃边说着。
“好”!李卫东点头答应着。
“救命啊……”正在吃饭的李卫东和“眼镜”突然听到那片山丁子树的方向传来孩子们的呼救声。
“不好,赶快去”。李卫东和“眼镜”几乎同时喊出了这句话,他俩急忙扔下了手里的窝头和咸菜,起身向山丁子树的方向跑去。
“金锁掉河里了”。孩子们看着跑过来的李卫东和“眼镜”焦急地喊着。
李卫东看到河里的金锁正使劲地挣扎着,这孩子那点“狗刨”技术在流速这么快的水里有些坚持不住了,已经被冲到了河的中央。
他正自着急,只听“噗通”一声,“眼镜”已经跳进了河里向金锁游了过去。
李卫东也紧跟着跳了下去,他在“眼镜”的后面,奋力地向金锁的方向游着。
眼看着“眼镜”就要抓住金锁的手了,金锁却已经支撑不住没入了水中。
“眼镜”赶紧一个猛子扎入水中,一只手抓住金锁并把他拽出了水面。水流的很急,只是一瞬间,“眼镜”和金锁又双双没入了水中。
“坏了”,李卫东发现“眼镜”和金锁的附近有一个漩涡在盘旋下沉着。如果不迅速脱离这个地方,卷入漩涡就彻底没救了。
这时,“眼镜”又拽着金锁浮出了水面。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了漩涡的吸力,他大声喊着:“卫东,先把金锁弄上岸去”。
李卫东立即往前一探身,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了金锁的一支胳膊,使劲地一拽,“眼镜”又用力推了一下,他赶紧带着金锁反身离开了河中央。
到了河沿处,那几个孩子连拉带拽地把金锁弄上了河岸,金锁趴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往外吐着水,说不出话来。
李卫东见金锁已经安全上岸了,赶紧回过头来看“眼镜”是否也跟了过来。他没有看到“眼镜”,立刻紧张了起来。
他大声地呼喊着“眼镜”的名字,又急忙问岸上的孩子们。孩子们说刚才只顾拉金锁了没太注意“眼镜”,李卫东一下子就慌了神。
“一定是被刚才的那个漩涡卷到水下去了”,他心里急切地想着。怎么办呢?他看了看刚才那个漩涡的地方,那个漩涡却不见了。
他赶紧游了过去,在刚才那个漩涡的地方扎了个猛子。已经潜入到了水底,睁不开眼睛,他到处摸着,却什么也没有摸到。
他把头探出水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扎入水中,还是什么也没有摸到。
“一定是卷入漩涡后被水冲走了”。他越想越怕,赶紧凫出水面,顺着水流向下游游去。他在水里一边寻摸着一边向岸上的孩子们喊着:“赶紧回去叫知青和社员们来救人”。
向前游了很远,还是没能发现“眼镜”。实在是没有力气再游了,他沮丧地爬上岸来,坐在草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气。
少顷,他站了起来,一边使劲地喊着“眼镜”的名字,一边迈开大步向下游跑着。无论如何,他都必须要找到“眼镜”……
第二天下午,人们在四十多公里以外的下游一个小河汊子的岸边找到了“眼镜”的尸体,悲伤笼着着所有的知青和社员们。
“眼镜”就这么匆忙地永远地离开了大家,李卫东不相信这是真的。然而,的确是真的。他长久地坐在“眼镜”的坟前,默默地留着泪水……
一个月以后,在生产队长和知青们的奔走呼吁下,“眼镜”被县里当做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典型追认为共青团员。



 【作者简介】宫国庆:出生在东北,客居于河北。毕业于农业院校的非农专业,曾在黑龙江垦区、青海、河北工作。关于写作,闲暇之余,偶尔为之,聊以自慰。






在场文学
The presence of literature
主       编:明华
微  信  号:zhaominghua0526
本期编辑: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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