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原创 ·《温泉小镇》作者：瑞娴
编者语：
选择文学创作和编剧这个行当，是一个十分寂寞而又劳心的事情，而年轻的北京女作家瑞娴却十分勤劳和用功。她不仅写长篇童话故事、小说，还创作了众多很有生活气息的散文、诗歌等门类的作品。她的作品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阳光、透明、清新、雅致、上进的气息，给人一种正能量和温暖。今天本平台推送的这篇她在江南“熬剧本”期间写的一篇带游记色彩的散文《温泉小镇》，更是艺术性地给人们展示出一幅俗世生活活生生、有血有肉的画面，就像一个摄影师用他的广角镜，把最精彩、最质感的普通人、普通生活的一段段画面一个个场景组合成一个完整的生活画卷一样，给人以身临其境的感觉。在她短短的精炼的艺术化描述中，我们可感可触到了一个有特色习俗、有自然风景、有文化底蕴、有人文情怀、有落后丑陋、有激扬上进、有人生启迪、有真善美回归和生命暗示的江南人居之地。写一个江南小镇其实也是在写一群人，我们正是从他笔下这样一群人的生活和环境中真正读到了生活的美好，人生的真谛，像萤火虫一样在黑夜里最透彻的光明与希望。
温泉小镇
作者：瑞娴
题记：那条虫子像一个寓言，在我记忆中发光，仿佛暗示着某种宿命。这么多小精灵提着灯笼在夜幕中飞来飞去，是这样神秘而虚幻。这个夜晚，我看到了最透彻的光明——
小镇是古旧的，因为有温泉，便有了逐渐走向现代的资本，常有城里人跑到这儿来度假疗养。
于是这个江南小镇便有些奇异。路是土路，尘土飞扬，满地的石子硌脚，可是路两边的店铺里，挂满五颜六色新潮的泳衣，别有情调。鸭子在小桥下混浊的水中慢条斯理地游着，像架着眼镜的老绅士。路上偶尔嗖地窜过一辆高级轿车，被狗追着一般匆忙，车屁股上落满了小镇的沧桑烟尘，十分不雅。千里迢迢地跑来享受，却弄得狼狈不堪。好在温泉近在眼前，闭上眼睛去热气腾腾的水里泡一泡，换上西服和铮亮的皮鞋一亮相，又成绅士了。而女士的高跟鞋敲打在鹅卵石的小路上，也是响亮押韵，错落有致。每一个光临小镇的人，都有资格趾高气扬。
来小镇前，我怀疑它会落后到连日用品都买不到的地步，所以匆忙去超市买了一大包，来后才知道自己的担心太夸张了。小镇其实是一个小世界的缩影，该有的应有尽有，一样也不缺，外面没有的，这里也有。
去镇上买东西，我举着相机拍个不停，一看就是个外乡人，不知人们是否会笑我少见多怪？
世上所有的小镇都是生活气息浓郁的，平俗、温吞、饶舌，却自有它的质朴、真诚和繁华。现代文明随着春风一寸寸地渗入，催开奇异的花朵。穿牛仔裤的和包花头巾的一个檐下和平共处，相安无事；驾摩托车的和赤着脚板的一道前行，各走一边。青石铺就的小巷两旁，是花花绿绿的店铺，有名牌也有山寨，一目了然。在“上海华联超市”里，我买了一套开满古老花朵的睡衣，粉紫淡蓝的颜色十分协调，价格便宜，做工也并不粗糙，喜欢。
在菜市场我要买胡萝卜和青萝卜生吃，把人吓了一跳。江南人吃东西小心斯文，在他们看来我们北方人太野蛮了——吃生的东西，吃葱吃蒜，甚至还吃虫子。恩师——电影大师沈默君那么贪吃的一个人，有一次听说北方人吃蝉龟儿、蝎子、蛹和豆虫，连连摇头，厌弃地说：嗨，那怎么能吃呢，你们北方人真是侉子！他忘了战争年代他也曾在北方打过仗，被敌人的飞机追得饭也吃不上，他们率领的文工团队员们只好脖子上挂着一串生马肉，饿了就嚼两口。他也这样喊自家的两条狗——多多和吴老四，说吴老四是南蛮子，因为它爱吃米饭；喊多多是和我是北侉子，因为爱吃面食。他说那年他到海南考察，人家请他吃蛇和穿山甲，他死也不肯吃，倒是信佛的师母大大方方地吃了一截儿。
这儿的人爱吃鸭，池塘边到处都是鸭子扭着屁股嘎嘎跑着的身影，场面很幽默。自小在南京长大的恩师嗜鸭如命，他说鸭肉是世界上最最好吃的东西。师母说他吃的鸭要绕地球一圈了，不知鸭子哪辈子得罪了他？他在北京工作的时候，正红得不可一世，他编剧的《海魂》《南征北战》《渡江侦察记》获三连冠，外界都传说他家里的钱长毛了，天气好的时候要拿出来晒。南京部队的一位老上司来开会，对他说：“老沈啊，人家都说北京烤鸭好吃，什么味道啊，你能不能请我尝尝？”于是他就花60块钱请人家吃了一顿。60块钱，在那时候可不是个小数目。结果人家随后就检举了他，说他用资产阶级思想腐蚀拉拢好人。
老师爱吃鸭，便以为别人也爱吃，吃饭的时候总是往我盘子里夹个不停。天长日久，我闻到鸭的味道就反胃。回到北京，朋友说：“你回来了请你去吃鸭烤吧！”，我吓得连连摇手说：“饶了我吧！”
傍晚和女友顺着度假村外的乡间小道散步。远远望去，稻子收割后的田野是诗意的，可是走近它的感觉却太现实。道路崎岖不洁，到处是动物的粪便和可疑的臭气，一辆辆摩托车呼啸着由后面窜来，直咬你的脚后跟，让人心惊肉跳。再没有走下去的欲望了，和女友相携着，战战兢兢地回度假村去。边走，还边和她念叨朋友的诗句：扁豆花与茄子花，开在疏落的篱笆间……
这个度假村以前来过，却仍是倒向。曾有朋友创造了半月倒不过方向来的记录，我有过而无不及。有时感觉门口是朝南的，有时感觉是朝北的，只好仰头向太阳去寻找答案。如果是阴天，就彻底丢失了坐标。人一生中大概总会有这么段时间，混沌着，懵懵懂懂着，忘记了自己的来龙和去脉。
晚上泡温泉，专拣温度不高的泉子，女友说温度底的泉子是起不到保健作用的，你颈椎不好，应该烫一烫，蒸一蒸。我小心地将脚趾放在沸泉里试了一下，忙缩了回来，生怕被烫成了熟猪蹄。
女友只好将就我，陪我泡“冷泉”了。两个人露出两颗脑袋天南海北地闲扯，星星在热气氤氲中变得虚幻不定。四周是桂花树，女友说不久它们就会香气四溢了。记得去年春天，星光下，我们几个也是在这里泡泉子，话题兴奋而不着边际。后来星光四散，下起了针尖小雨，我们仍不肯离开，身体藏在水里，而头顶是扎人的微凉，那种感觉啊……最后不得不离开时，冷得要死，一个个披着白毛巾，寒鸦似的缩着身子逃得飞快！
有次我在镇上发现个怪现象：一家人正办丧事，屋里却摆着很多麻将桌，几十人正玩得热火朝天，大呼小叫，乌烟瘴气。而死者就躺在一边，头戴顶帽子，身上压着一叠衣服和一个笸箩。事后才知道，每当有人去世时，家里就将房子租出去供人玩麻将赌钱，因为这天警察是不会来抓人的。
还有个怪现象：街上慢慢走过的妇女，胳膊上都挎着一个篮子，或者背上用布兜着一个娃娃，呜哩哇啦地说着我这个外乡人不懂的话；男人呢，都黑黑矮矮的，眼睛有些凹，拖鞋里露出长长的脚趾，不修边幅的样子。他们都朝一个地方走着，不知去向哪里？那种感觉很怪异。我决定跟踪探秘。每个店铺都店门大敞，挽着裤腿的主人在看卫星上天的新闻，或者和孩子一起天真无邪地看卡通片，对进店来的客人不闻不问。
拐过街角我发现一排奇怪的房子，没有门，分别写着“男女”二字，人们牵儿携女进进出出，煞是热闹，我越发好奇，心想：小镇人真是出俗，连上厕所都搞得这么隆重，像赶大集下馆子似的！遂停步鬼鬼祟祟地张望，决心弄个水落石出。只见人们从这个门进，从那个门出。胳膊上挽着的篮子里装着花花绿绿的物件，进去的人灰头土脸，出来的人头发精湿，眉清目爽。
再探头往里瞧，更觉得不对劲：只见一个热气腾腾的大池子里，泡满了脑袋；池子旁的台阶上，满是正脱衣服的老老少少，脱得白花花的一个接一个地跳进去，煮水饺或者青蛙似的。那轰轰烈烈的场面令人目瞪口呆——我半天才回过味来，忙溜之大吉：幸亏没进去，敢情是个澡堂子呢，若发现我偷窥非砸死我不可！原来这个温泉小镇的人有个奢侈的习惯——每天都要泡温泉，不管男女老幼！
我独自在古旧的街巷里，边走边笑。我爱这些略显古怪的人，爱这种淳朴简单的生活。这年秋天，我感觉自己不那么多愁善感了，即使重压在身，也能得过且过，笑口常开。破茧成蝶，一直是我的梦想。快乐比荣华富贵更令我向往。不管快乐还是美好，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是过程。
逛老街是我最乐此不彼的事情。夜晚的小镇，生活气息更加浓郁芬芳。那是和我家乡迥然不同的场景：民居都是双层的，上面的那层探出一截，为下面行走的人遮风挡雨。偶尔还能看到古老的木结构房屋，没有院落，倘若谁家的门是敞开的，就可以看到一间连着一间的屋子，黑暗而幽深，没有我们北方的敞亮和直爽，一层层的不知哪间是尽头。我总是想象着最黑的那间屋里，坐着一位白发满头、牙齿掉光的老奶奶，眼睛穿透岁月，遥望着子孙们琐碎而忙碌的生活。
秋风微凉，却不沧桑。我不说话，小镇上的人们也会看出我是个过客。我穿着格子裙和黑色俏皮的网靴，走过小镇最热闹的街道，去买一只用来喝咖啡的杯子，但在这儿无疑是件小资的奢侈品。最后只得降低标准，还是在“上海华联超市”里（这大概是小镇最高档的超市了吧）买了只呆头呆脑的搪瓷杯，配着小勺子和结实的包装盒——家里有好多这样的杯子，但那是用来盛牙具的。
夜晚，再落后的地方也会因灯火而繁华，甚至令人有辉煌的错觉。街巷的拐弯处，水果闪着健康的光泽。这儿的水果比北方少而贵，我家乡遍地都是的冬枣在这儿要十块钱一斤呢！我这个离了水果和蔬菜就不能活的人（在家乡，我每年要消灭多少水果啊），最后提了一袋苹果和一只大石榴回去了。石榴要六块钱一斤。这使我怀念起陕西临潼的石榴来了，那么大的石榴，两块五一个，晶莹剔透的籽儿，甜汁四溅得直呛嗓子眼儿，那是和冬枣一样，我最爱吃的水果了。陕西那片干巴巴的黄土地，怎会育出那么水灵的果实呢，真想再到西安去看看法门寺、古城墙，去买石榴和蓝田玉！尽管我曾在这座横平竖直的古城里，丢失了最心爱的玉佛和一段尘缘，可我仍愿再次飞蛾投火，在羊肉泡馍的气息中梦回金碧辉煌的大唐，裸露着丰腴香肩的大唐。
回度假村的路上，奇异的景象发生了！无数萤火虫在提着方便袋姗姗而行的女子身边飞舞，这情景有点儿像宫崎骏的漫画。在家乡，我从没见过如此奇异的景象。倒是曾经有个月夜，高挽裤腿、脚沾泥巴的我和女伴到村东玩儿去，在花生地里捡到一条发光的虫子，像发现了外星人一样神秘兮兮地捧回家，父亲说那是萤火虫。我眨巴着眼睛，表示怀疑。因为它没有翅膀，它不会飞翔，就如同渴望远行却只能将根须扎进泥土的我。
多年来，那条虫子像一个寓言，在我的记忆中发光，仿佛暗示着某种宿命。如今见这么多的小精灵提着灯笼在夜幕中飞来飞去，燃烧自己照亮四野，甚至照亮我这个随遇而安的过客，是这样神秘而虚幻。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人生的飘渺，宇宙的旷远，名利的虚浮，亲情的暖意……
这个夜晚，我看到了最透彻的光明。我追逐着萤火虫们比星光还要明亮的身影，释然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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