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的“赶马鸡”(散文)
阿爹的“赶马鸡”(散文)
杨登云
因为阿爹的“赶马鸡”,我从小就有个“不成器”的理想,在马帮里当一个牵马驮货的“马脚子”。
“赶马鸡”,顾名思义,就是赶马人煮的鸡。我阿爹虽然没有当过“马锅头”,可他有一手煮“赶马鸡”的绝活。
我家地处澜沧江边的两州四县结合部,虽属深山区,却是当年茶马古道的必经之地。在我的记忆里,只要有马帮经过,小伙伴们都会尾随嬉闹一程,只觉伴随着有节奏的马玲声,难见首尾的马帮步履铿锵,井然有序,好不威风。特别是马帮里的头骡昂首挺胸,毛亮膘肥,额配黄红色火焰图标,图标正中缀园镜,头顶硕大的红布绣球,耳后佩一对牦牛尾红缨,黄红边三角旗饰鞍,派头十足,往往成为我们重点追逐的对象。若遇“散帮”留宿村里,便是我们莫大的幸事了,那样不仅可以近距离领略头骡的风采,而且可以吃到梦寐以求的“赶马鸡”。
长期与马帮打交道,阿爹结识了不少“马锅头”。也就不时有小群马帮借宿我家。每当有马帮驻足,阿爹就要提供些小菜,捉一只鸡给他们。马帮伙计会在极短的时间内煮出一锅香喷喷的“赶马鸡”,也总不会忘记招呼娃娃们吃饭。阿爹也告诉我们不必拘礼,他说,赶马人最顾伴,不喜欢吃独食。此时,弟兄姊妹几个就会怯生生各自拿一坨鸡肉躲开了吃,虽然意犹未尽,但我们都知道吃多了会坏掉规矩。阿爹却总是和他们边聊边饮,一直到灶烟子染天的深夜。第二天醒来,马帮早已不见了踪影,只是灶台上会留下一些茶叶、盐巴。每当此时,总感到怅然若失,暗自思忖:我要是“马脚子”就好了,可以跟着马帮走到更远的地方,可以经常吃上“赶马鸡”。毕竟,马帮常见,可马帮留宿很难得,有时几月甚至半年才得遇一次。
阿爹待人坦诚,豁达开朗。与马帮接触多了,自然懂得了许多属于马帮的东西。他经常兴致勃勃地给我们谝些马帮的规矩:铜锣锅是赶马人信奉的祖师,不得随意乱动;马帮崇拜山神,草果又是山神的化身;马帮崇敬路神,草鞋是连通人神的徽标,马帮迷路捡了草鞋绑在马蹄上就能走出迷途;马帮还信卦神,其化身是架置锣锅的铁条锅桩,遇了疑难诡厄,就用锅桩打火卦占卜。每当言及马帮,他总是滔滔不绝,头头是道,有时还会故弄玄虚,有意增添些神秘色彩,让我们既好奇,又敬畏。唯独讲到煮“赶马鸡”时,他却只轻描淡写的一句:“煮赶马鸡就是第一少不得腊肉、生姜和草果。”可能他认为煮鸡不是娃娃的事吧。
其实,阿爹煮的“赶马鸡”味道与赶马人煮的别无二致,我认为是他从马帮里学得最到位的手艺。儿时的记忆里,逢年过节,他都要煮“赶马鸡”给家人吃。从捉鸡、杀鸡、烫鸡、洗鸡、剁鸡、炒鸡到煮鸡,一气呵成。鸡肉砍大块,腊肉草果下锅,混炒到鸡肉炸响,汆汤入锅,香味弥漫。就着阿爹学来的几句赶马调子:“一天三餐锣锅饭,一夜三抱绿叶床,三个石头打个灶唻,就地挖它个洗脸盆。”几个娃娃真是满心期喜,馋虫大闹。
吃鸡的时候,阿爹也会讲出许多规矩,说是小孩子不能吃鸡爪子,否则会手发抖捏不稳笔,读不成书;不能吃鸡肝鸡肚,否则会嘴唇变形,越长越丑;不能吃鸡头,否则记忆力不好,读书不如人;不能吃鸡屁股,否则成事不足,永落人后。大孩子要吃鸡翅膀,可以远走高飞,干成大事;小孩子要吃鸡大腿,才能聪明伶俐,快长快大。每次吃鸡,他都要首先把鸡肝、鸡肚、鸡头等盛一大碗给奶奶,然后把鸡翅膀、鸡小腿分给哥哥姐姐,我和妹妹最小,自然是一人一只鸡大腿。想来那时年幼不懂事,只知道既然鸡脖、鸡肋、鸡胸脯等没有“禁忌”,就可以随便吃。吃完自己的份,就会把锅里的肉一抢而光。阿爹阿妈往往落得一人啃一只鸡爪,喝口汤了事。就因阿爹的规矩,我自小就落下了爱吃鸡大腿的坏毛病,至今难改。
记得最后一次吃阿爹煮的“赶马鸡”是五年前的事了。那一天,我下乡顺道去看望阿爹。到家时天已黑净,见到幺儿回来,他特别高兴,尽管知道我第二天一早要走,可他似乎有讲不完的话。那晚他讲了许多年轻时的经历,讲了许多做人的规矩,还讲了许多儿时未曾听过的马帮故事。第二天天还不亮,睡意朦胧中,我被一阵沁人的香味诱醒,原来阿爹早早煮好了一锅“赶马鸡”。见我醒来,他便催促道:“早吃早赶路,千万莫误了工作!”来到饭桌前,他首先把两只鸡大腿捻到我碗里,说:“今天你妹妹不在,就数你最小,两只鸡大腿就算你的了。”无论我怎么推辞,他却不依不饶。看着碗里的鸡腿,我突然感到鼻子一阵酸:都年逾不惑了,虽然没有循着儿时的梦想当上“马脚子”,在阿爹的眼里我仍然是那个跌跌撞撞追着马帮跑的娃娃!不过,在他的注视下,我还是一口气吃完了鸡腿,算是过足了瘾!
就在这一年深秋,阿爹得重病离开了我们。
这几年,我不时会凝视天空出神:天堂里有“赶马鸡”吗?要是真有来世该多好,老爹不正是赶上吃鸡大腿的年纪么!
(作者杨登云授权代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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