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父亲说,不要再治了 2024-06-17 18:10:55 我和父亲说,不然放弃吧,不要治了。父亲摇了摇头。我和父亲说,这样大家都累,我看着你受罪,你自己也受罪。父亲沉默着。我知道,他想活着。即使拖累着别人,即使活着也是赖活着,也要活着。这就是人啊。终于立春了,这个冬天冷且漫长。昆明是“春城”,鲜花常年不谢,草木四季长青,百度百科里面写的,我没有感觉到。昆明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的病房里,没有一丝暖意。一早一晚甚至有些凄寒,昨天还是昨天的昨天下了雨夹雪,我不记得了。“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李清照诗句倒是和我现状有莫名契合。父亲得了极其罕见的口底多间隙感染,曾被认为是颔面部最严重而治疗最困难的炎症之一。父亲这一辈子很苦,小的时候生一场大病,脑袋烧坏,得了脑膜炎,智力变得低下。后来结婚,然后又离婚,需要人照顾,在山东文登老家没人,便跑来云南昆明投奔姑姑。老来远游总归是坏事。他讲不来普通话,像是一个异乡人存活在“春城”,好不容易熬到我有工作,却又生了一场病,喉咙上挨了一刀。这就是家里人说的苦命,没办法,天注定的。23号下午,年终岁末,单位事情多,人手不够用,所以每人都要身兼数职,赶紧把工作处理掉,回家过年。烦死了,裤兜里的手机响个不停,看了通话记录,父亲打来的,我没有接,调成静音便又忙工作。父亲总是这样,手机不会用,拨打出去又挂掉,来来回回打几十个电话,接了问他有事吗,他又说没事。我知道他是想我的,可是哪有那么多时间陪他。我以为这次和往常一样,是父亲的“无事生非”。父亲的智力低下,不是“无事生非”的缘由。我嫌弃父亲懒,懒得学习,懒得只想靠着体力生活。电视遥控不会用、手机不会用、但凡和现代社会挂钩的工作都不做,懒得学懒得做,懒得事事都靠别人,懒得笨得就是个累赘,懒得让人烦。过了5个小时,从裤兜掏出手机,父亲的电话又打来了,接通电话是姑姑的声音。“赶紧来昆明一趟吧,你爸要不行了,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我楞了好久,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雕塑。脑袋一片空白,静静地杵在原地。怎么会这样,一周前姑姑说父亲抽烟抽多了,牙疼,逛街买了些他喜欢的东西,吃点消炎药,好些了。两天前,还是牙疼,要带他去医院看一下,没什么大事情。那时我还埋怨父亲抽烟,不听大家说的话,不让人省心,给姑姑添麻烦。缓过神来,急忙向领导请假,订了机票,准备连夜赶去云南。终究还是没有缓过神来,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突然告诉你他要死了,还是你的至亲。上出租车才发现订单下错了,没办法退票再买票,一来一去机票便损失了800元,原定9点起飞,改签成了10点半。我坐在机场的座椅上,每一秒都是煎熬,脑袋在上演默片,没有办法不胡思乱想。本来胸口就闷,带着口罩憋得透不过气,再不大口呼吸就吐了,跑到机场厕所,摘掉口罩,大口地喘着气,像是拉车的牛,累。到达昆明已经是次日的三点,街上没有人,医院也没有什么人。走进病房,姑姑、姑父围着他,哭成一团,声嘶力竭,好像下一秒他就不在了。躺在病床的父亲,熟悉又陌生。还是那么胖,微微隆起的啤酒肚,肉嘟嘟的脸。可是我没有见过他那么安静,除了从咽喉发出“咳~咳~咳~”咳痰的声响和笨重的呼吸。他一定很难受,喉咙被刀子割开,辅助呼吸;脸上湿热,那是偷偷流淌出来的泪。我攥紧他的手,另外一只手拿着毛巾擦痰,痰里带着血,越擦越多,越擦越多,痰怎么也擦不完,手可以透过咽喉的割痕,感受到他的呼吸,这样我很心安。看着他难受的样子,我真想帮他解脱,活着对他或许是一种负累。过日子,老婆走了,孩子们嫌弃。住院,被各种管子插,还要在身上开刀。可是碰到他呼吸,我又希望他可以永远这样呼吸。那一夜,我们都陪在他的身边。天亮,熬过去了。父亲总归是命不该绝,鬼门关转一圈又回来了。用我姑姑的话来说:“要不是你回来,他就走了,他这是舍不得你啊。”父亲能回来,我是开心的。即使他什么也不能带给我。24日,除夕。“姑你们也累了一晚了,回去吧,我一个人能照顾。”我赶姑姑回去,快过年了,家里事儿多,又有小侄子要照顾,就算是亲戚,也不能拖累着,人家还要过年,要累就累我一个吧。姑姑走以后,我给病床的父亲录了一个视频。我要每天拿给他看,让他知道不听话就是受罪,有好好的享福的路不走,非得要住院,这就是不听话的后果。我执拗地认为父亲是不听话、抽烟、不爱惜自己导致的这场怪病。冷,告诉他穿衣,他就傻傻地不听,把自己膝盖冻到滑液减少,疼得一夜一夜睡不好觉。工作,告诉他要机灵点,不要被人欺负,在工地搬砖推水泥,被工友联合起来欺负,分配最重的活,还傻呵呵开心地炫耀自己有力气。每次都非要我给他把衣服穿起来、非要我替他出气。我和姑姑看到了还好,可是看不到的又有多少次呢?谁也能寸步不离地照顾谁,还要照顾一辈子,少一秒少一分都会出差错。谁也不能,就是亲儿子亲爸爸也不行。活着是受罪,死了就不受罪了。可是,我舍不得。紧绷的那根弦松了,人就疲了。白天护士在,不用担心,昨天加的班、坐的飞机、熬的夜,倒是令自己加倍疲劳了起来。护士给父亲喉咙打了润滑液,可以有半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我的手比父亲的大了,就像小时父亲大手握着我小手一样,我握着父亲的手,睡过去了。有东西在动,是父亲的手。父亲又在咳痰了,我急忙拿着布帮他擦拭。过年要干净、要辞旧迎新,等到咳得没那么厉害,我去厕所端了一盆水,帮父亲从头到脚擦洗了一遍。刚刚弄完这,父亲嘴里又啊啊啊叫个不停,想上厕所,把屎把尿,我竟然觉得自然而然,之前想想都觉得恐怖。病房里面出奇的寂静,需要点声音掩盖这毫无生机的病房。父亲平时喜欢看历史,我便打开手机搜索百家讲坛,给父亲看易中天讲三国的视频。电视是最有活力的,父亲慢慢睁开了双眼,依旧没有气力看电视,看了看我,然后闭目养神,我知道父亲能够听得到,便让电视持续播放。趁着护士在病房,我去充饭卡,拿药。对于照顾重症患者没有经验,也是第一次学着去做,不敢离开病房太久。路上碰到了几个人,大家都带着口罩,步履匆匆,一种紧张诡异的气氛在病房蔓延。到了晚上,我和父亲在病房用手机看了春晚,沈腾和马丽演的小品很好,父亲笑了。零点来的很快,外面没有烟花爆竹的声音,很静。主持人在倒计时的时候,我默默在心里许了一个心愿:老头,你快点好起来。25日,春节。姑姑是夜里来的,她知道照顾一个患者的不易,所以安顿好小侄子,匆匆赶来。她谢了谢我,夸我任劳任怨,父亲没有白养我这个小子。照顾父亲,作为儿子是理所应当。我问姑姑,为什么要谢我,为什么愿意照顾父亲?毕竟在世俗的眼光里,结婚以后的姑姑算不得是至亲。姑姑拉着我的手说,爷爷在临终前只说了两句话:“你要照顾好小强,管他口吃的,不要不管他”。姑姑今年71岁,她把同样的话告诉我:“不要怨恨你爸爸没出息,他尽力了。等你混好了,不能不管他。我老了,以后就要靠你的照顾。如果实在觉得费劲,就送去养老院”。这是我第二次哭,父亲是有福的,有这么多人关心他。姑姑带了饺子,父亲喉咙发出了信号,他想吃,但是他只能打营养液,我们在旁边告诉他等好了再吃。我也没有吃几颗,算是过了年。我贴在耳边,告诉他:“你看这么多人关心你,你要赶快好起来,大家还有各自的事情要忙。”26日至29日,初二至初五。我和姑姑、姑父排了班照看父亲,一天睡6个小时。门诊前面有几株山茶花,开着,前几天没有发现。父亲的病,肉眼可见地恢复,喉咙处的伤口不再咳血,脸上也有了血色,眼里有了精神。医生告诉我们再过半个月可以安排出院。发个朋友圈:保佑我的爸爸,保佑他平安,要让他快快恢复健康,配了一张佛的图片。我觉得我不信这些,不然就该手术第一时间发这个朋友圈。可是,看护工作任务依然很重,父亲的肺就像是痰的加工厂,源源不断从喉结的伤口喷出来。父亲的病没有大碍。后知后觉,从手机得知肺炎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人人自危。再下去充饭卡,才发现医院没什么人,只有发热门诊是最热闹的。在医院呆了这么久的我,竟然不知道。每天早上起床后、晚上睡觉前,我会单曲循环一首《祈祷》,祈祷我的父亲早日恢复健康,祈祷瘟神和疾病早日褪去。30日,初六,早上的时候天气有点阴沉。病房里面又住进了一个口底多间隙感染患者,看来网上说的“极其罕见”有夸张的成分。手机收到了腾讯新闻的简讯。截止1月30日12时,云南全省累计报道确诊病例76例,昆明占了23例。这个时候才觉得医院是个危险之地,发热的都要来医院,那我摘下口罩猛吸新鲜空气的时候,是否病毒已经随风潜入肺。那姑姑呢,姑姑家的小孩子呢,不会有事情吧?我心想,父亲生病可真的会挑时候,反正他从来都是那个“不合时宜”、到处添乱的父亲。病房里面“嗬嘍嗬嘍”呼吸道的声音,让人觉得烦躁。姑姑本来是要带小侄子回家,回山东看外婆。因为父亲的病症,导致外公外婆两个老人守着空荡荡的房间过得春节。听说打电话的时候,外婆哭了,嘴里一直念叨:你不回来,这个年就不叫年了。都怨你,害人精。过年的时候生病,还生这么奇怪的病,该回家的回不了家,该工作的工作不了。家里就像一个运行正常的机器,父亲这个螺丝一松,机器就散了。母亲也是坚持不下去,才离开的我们,不然三口之家该多幸福。我对父亲是有抱怨的,心里闪过“早知道放弃就好了”的念头,不然不至于拖累这么多人。他平时也不懂得照顾自己,去养鸡场工作就能冻感冒,去卖力气就能把膝盖累到积液,住院费用还没有结算,应该又是一笔不菲的开支。父亲永远都长不大,永远都要让人操心。病房里面有人抽烟,是病人的家属。父亲挺了挺上身,手模仿抽烟的动作,凑到嘴边,然后“啊啊啊啊”叫个不停。“还想不想治,不想治回家,觉得大家容易就抽,抽死得了。”我本来就郁结的情绪,来了个大爆发,一脚踢飞了放在病床旁边的尿盆子。病房里面的另外家属过来劝我,让我不要对病人发这么大的脾气。我和父亲说:“不然放弃吧,不要治了。”父亲摇了摇头。我和父亲说:“这样大家都累,我看着你受罪,你自己也受罪。”父亲沉默着。我知道,他想活着。即使拖累着别人,即使活着也是赖活着,也要活着。这就是人啊。“那你就要听话,出院以后不抽烟,照顾好自己。”父亲用力地点了点头,那是生的希望。我知道对于父亲,他没有办法照顾好自己,可是他点点头,我也会很欣慰。我打电话叫姑姑不要来医院了,最近疫情严重,医院危险。可是姑姑还是准时来了,她说不放心父亲,想来看看,也怕我辛苦,谢谢我一直这样照顾父亲。 后记 立春已经过去了,父亲在不久的将来就可以出院。这个冬天很漫长,却也很短暂,因为春天就在不久的将来。可是属于父亲的春天,到底长什么样子呢?雪莱的《西风颂》,不要忘记寻找希望的光明,不要忘记,黑暗之后就是黎明。如同凋零的枝叶催发新的生命让我这诗歌的诅咒如同火塘里飞出的火星尚未熄灭,把我的话传遍人间,让预言的号角在我唇间奏鸣吹响那沉睡的大地!哦,西风,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文章不代表平台立场作 者 | 贾录人编 辑 | 陈麻薯设计、排版 | 子 群图片 | 电影《告别》点击图片,参与#开往春天创作季# 赞 (0) 相关推荐 幸福和痛苦二选一,你会怎么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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