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ckman of Asia”和“东亚病夫”是一回事吗？
最近，国内和国外的很多新闻媒体都报道了《华尔街日报》“亚洲病夫”标题所引发的一系列事件。
《华尔街日报》在标题中把中国称为Sickman of Asia，并拒绝就此道歉，不但在全球华人社区中引起抗议，而且导致了中美两国外交部门的关注和介入。
《华尔街日报》拒绝道歉的原因，大多数批评者都简单地解释成怙恶不悛、不知悔改。但事实上，这个争议的发生，在一定程度上，似乎也是源于文化冲突所造成的误解，
而误解的核心，就是英语中的Sickman of Asia和中文的“东亚病夫”这两个说法，在文化内涵上的差异。
事件的经过
《华尔街日报》的涉事文章，发表于今年二月初，在新冠肺炎疫情爆发之后不久；文章并不是硬性的新闻报道，而是发表在Opinion板块的评论意见。
标题的英语原文是：China Is the Real Sick Man of Asia；副标题是Its financial markets may be even more dangerous than its wildlife markets.
文章副标题说明了作者的观点，含义大概是：中国的疫情源头是一家出售野生动物的市场，但是，目前中国金融市场所存在的风险，可能要比野生动物市场中存在的病毒还要严重。
中国经济几十年来的持续增长，国外很多人都无法理解，因此，与这篇文章类似的观点，最近十来年在国外的媒体上经常出现，已经是老生常谈。
引发争议的，是文章的主标题China Is the Real Sick Man of Asia，被广泛翻译成“中国是真正的亚洲病夫”，有些版本则使用了“东亚病夫”的说法。
中文的“病夫”与英语的Sickman
看到“东亚病夫”这4个字，中国公民以及世界各地的华人首先会想到的，是一百多年前清朝灭亡前后，中国受到西方列强欺凌的那段历史。
所有了解中华文化的人都知道，“东亚病夫”这个说法，是对中国、中华民族、以及中国人的极大侮辱。
但是，来自英语文化的人，却未必会意识到这个说法对中华民族的严重侮辱。
对英语国家以及很多西方国家的记者和作者来说，Sickman of Asia是一个常用成语的具体使用版本，其中的Asia亚洲，还可以替换成Sickman of Europe或 Africa等其它任何一个大洲或地区。
和“东亚病夫”一样，英语中的“Sickman of 某个大洲或地区”这种表述，也是起源于近现代历史。但对于英语文化来说，最早被称为Sickman的国家，并不是当年亚洲东部的大清帝国，而是曾经横跨亚、欧、非的Ottoman Empire、奥斯曼帝国。
17世纪时，奥斯曼帝国全盛时期的领土范围。
Ottoman Empire：土耳其人的帝国
在进入现代之前，欧洲各国所理解的东方，主要是指今天的亚洲西部，包括古时称为Near East（近东）以及今天称为Middle East（中东）的地区。
在近现代史的几百年间，亚洲西部、非洲北部、以及欧洲东部的巴尔干半岛、希腊、匈牙利等地，都曾是奥斯曼帝国的领土。
奥斯曼帝国，是由土耳其人（也称突厥人）征服了东罗马的拜占庭帝国之后建立，信仰伊斯兰教。今天的土耳其共和国，就是20世纪初奥斯曼帝国分裂之后建立的。
自15世纪以来的几百年间，奥斯曼帝国一度是当时信仰基督教的欧洲各国的死敌，多次挥师西征，曾包围奥地利帝国的首都维也纳，令欧洲各国的君主闻风丧胆。
在1683年的维也纳会战中，奥斯曼帝国的17万大军深入欧洲，包围了维也纳两个月之久。
直到1683年，也就是康熙皇帝收复台湾那年，欧洲各国的盟军，在波兰国王的统帅下，才彻底扭转了战局。
之后的二百多年间，欧洲各国的国力不断上升，而奥斯曼帝国则不断衰落。
到了19世纪中期，奥斯曼帝国已经是勉力维持、岌岌可危，之所以能够存活到20世纪初，主要是因为当年的欧洲列强无法决定怎样才能“公平地”瓜分奥斯曼帝国的广阔领土。
Sickman of Europe这个说法，就是在19世纪中期出现的，有时也说成Sickman of the Near East。当时欧洲各国的一些人，觉得奥斯曼帝国已经失去了当初的强大国力，如同一个患了重病的人。
哈米德二世，奥斯曼帝国的苏丹，相当于中国历史上的皇帝，1876到1909年期间在位，与清朝的光绪皇帝大约同时。
被称为Sickman的其它国家
在19世纪的后半叶，除了奥斯曼帝国，由哈布斯堡家族统治的奥地利匈牙利帝国，由于政治和经济上的落后僵化，也曾被称为Sickman of Europe。
随着现代报业媒体的发展，Sickman的说法，很快成为了英语报刊的一个常用比喻，在关于国际形势的评论文章中经常出现。
在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统治中国的清帝国政府，经历了一系列的内忧外患，政治腐败，经济衰弱，因此，大清帝国当时也被欧美国家的一些报刊称为Sickman of Asia 或Sickman of the Far East，成了奥斯曼帝国的难兄难弟。
1890年代英国一家媒体关于当时中国清政府的评论文章。
在1910年代，从欧洲到亚洲的几个老大帝国，包括奥匈、沙俄、奥斯曼等，都先后灭亡。但Sickman这个比喻，却保留了下来，成了报刊媒体上一个Cliché、老掉牙的说法。
过去几十年间，世界上的很多国家，都曾被称为Sickman：
在1960和1970年代，英国国内罢工不断、英镑贬值，多次被本国以及别国的报刊称为Sickman of Europe；前两年在脱欧背景下，又一次得到这个称号。
在1990年代，德国的西部和东部统一之后，产生了大量经济问题，也曾被媒体称为Sickman of Europe。
进入21世纪后，由于经济衰退和债务危机，意大利、葡萄牙等地中海国家，都曾被称为"the real sick man of Europe"或"the new sick man of Europe"。
Foreign Policy 杂志，在2009年关于日本的评论文章
在谈到亚洲各国时，欧美的媒体也经常使用Sickman的比喻，菲律宾、日本等国，都曾被称为Sickman of Asia。
相比之下，大概因为北美洲只有三个国家，所以很少听到Sickman of North America的说法，但美国也曾被称为“Sickman of the Developed World、发达国家中的病人”。
Sickman的含义
可以看到，Sickman这个比喻，在历史上主要是形容一个国家在政治和经济上的衰弱，而在近几十年的使用，则主要强调经济方面的问题。因此，每逢经济周期走向衰退，英文媒体都会册封一个又一个的Sickman。
在英语的Sickman比喻中，“生病的人”的意象，无论是在19世纪还是在今天，都是书面用语，所针对的都是制度的合理性、健全程度、发展趋势，并不是针对某个人员、群体、民族、人种。
当年用“病人”来描述中国的，除了外国媒体，也有很多今天被视为仁人志士的知识分子，例如梁启超和鲁迅，而他们的意图，主要是激励中国人摆脱旧文化和落后观念的束缚。
把“东亚病夫”用作种族歧视语言、用来当面污蔑中国的种族或个人的，给人印象最深的，似乎是电视剧《霍元甲》和李小龙电影中的日本侵略者。
《华尔街日报》标题的用意
李小龙的电影，在欧美国家有很多热衷者，但并非尽人皆知；即使看过李小龙电影的人，恐怕也很少对影片中写着“东亚病夫”的那块牌匾产生过深刻的印象。
考虑到这些，《华尔街日报》使用China Is the Real Sick Man of Asia这个标题，应该不是对李小龙电影中“东亚病夫”的引用，不是在翻出已经过去的历史、来污蔑今天的中国或中华民族。
《华尔街日报》的这个标题，更可能是源于奥斯曼帝国的Sickman of…这个老掉牙的Cliché比喻。
另外，标题中Sick Man前面的Real（真正的），含义并不是强调Sick（患病）的程度是“真正的病了”，而是在提示读者：这里的Sick Man一语双关，不但有“经济上可能会衰退”的Figurative比喻含义，同时也有“受到流行病困扰”的Literal字面含义。
按照目前疫情扩散的形势，以及美国经济所面临的各种不确定性，美国看起来也正在成为双料的A Real Sick Man。
《华尔街日报》的这个标题，据说不是出于评论文章作者之手，而是由编辑后来加上的，估计是想用Sickman这个修辞手法，来吸引读者的眼球。
从情理来说，二月初中国的疫情形势严峻，全国都在抗击疫情，《华尔街日报》使用这样的标题，是极其不得体的，没有显示出起码的同情心，非常Insensitive。
从新闻写作来说，Sickman是Journalese报章用语中公认的Cliché，是实在没有灵感、想不出更有意思的词句、才会使用的说法。这样的陈旧修辞，即使是编辑自己，恐怕也会承认是没什么品味的。
从报道内容来说，我很少读到《华尔街日报》，对经济金融领域也没有专业的了解，但能够想像得到，那篇评论文章中的观点，肯定会包含成见和不准确的地方。
如何解释Sickman对中国的冒犯程度
但是，中国文化从这个标题中所感受到的种族主义歧视，应该并非《华尔街日报》的用意；而《华尔街日报》一直拒绝做出正式道歉，想来也是由于这个原因。
英文所说的Sickman of Asia，虽然字面上可以翻译成“亚洲病人”或“亚洲病夫”，但对于很多英语作者来说，在文化含义上并不能和中文对“东亚病夫”的理解对等起来。
就任何媒体机构使用的歧视性语言，中国的政府和人民都有权利提出抗议、并要求道歉。但就Sickman of Asia在不同文化中的含义，恐怕还需要进一步的解释和沟通。
在美国英语中，自1960年代以来，用Nigger称呼African American美国黑人，一直被认为是极度恶意的种族歧视称呼。美国的媒体机构，在不得不提到这个词语时，都要用N-word来代替。
要想让《华尔街日报》充分认识Sickman标题这个错误的严重程度，也许需要让他们意识到，用Sickman of Asia来描述中国，所产生的印象，在恶劣程度上接近于用N-word来指代美国黑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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