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老友”

三月的一天,父亲诧异地看到,城里爷爷拄着拐杖出现在门前。以往,城里爷爷总是推着那辆人力轮椅车,今天为何改拄拐杖了呢?“走,我们今天出去遛遛。”城里爷爷说得有些神秘,就带着不明就里的父亲就近搭乘514公交车离开青山船厂。城里爷爷腿脚多年不便,难得父亲此时精明了一次,自己先上车,然后转身拉着城里爷爷的手,后者稍显吃力地登上了公交。

一车到了汉阳门,下车后,父亲搀扶着城里爷爷来到江边,看了长江大桥,看桥下的滔滔江水,看了南来北往的游人,看公园戏班子的演唱。然后穿过马路,找厕所,在树荫下小憩。父亲对这不熟悉,只是随着城里爷爷行走。城里爷爷可能早有目标,他蹒跚着脚步,带着父亲来到大成路的好吃街,城里爷爷买了两份烧麦,父亲也没说客气话,一起享用。城里爷爷觉得味道口感很正中。索性花了几十元钱买了一大盒,与父亲一人一半,各35个烧麦。父亲马上付钱,城里爷爷哪肯。尽兴之后,两位老人搭车返回。城里爷爷特别嘱咐父亲,此次行动保密。

本来,两位老人的子女都有条件保障他们出行。最近几年,他们多次三镇各处打卡,照外人看来,得到的堪称保姆式服务。如果得知两老这一次自己搭公交出远门,做儿女的会多么不好想,会多么担心。这就是城里爷爷要保密的原因。恍然大悟的父亲其实知道,城里爷爷很早就有一个心愿,等自己的腿脚功能恢复了,一定要带父亲逛遍武汉好玩的地方。这个想法至少有五六年了,今天的“秘密行动”应该是蓄谋已久,终于成行,让城里爷爷有一种成功的愉悦。

土地里劳作了一辈子的父亲,在我母亲离世后的2012年底进城之初,没住一个星期就要回乡下。差不多经历了年把的适应,才定下了在城里过日子的决心。一个乡下老人打发日子的方式,白天就在社区活动,晚上就在家里看碟子,听收音机。他没有想到,以后这些视听产品的使用、维修和更新,几乎就是有工匠之称的城里爷爷提供无限保障。父亲种田的粗手,把玩这些视听产品,不是出差错,就是弄坏了。不要紧,城里爷爷“全包”。城里爷爷确实解决不了的,就由其精通电子产品的儿子“升级解决”。那个打发时间最常用的收音机,城里爷爷干脆要其儿子重新购置一款,替换再难修好的那一台。现在摆放在父亲桌上的红色收音机,正是城里爷爷花钱帮助父亲重新置换的第二台收音机。

城里爷爷玩的档次自然高一级,智能手机、苹果A派,超宽直角电视。两位老人从不同的视听产品中找到了共同话题,那就是中国戏曲。城里爷爷喜欢的是京剧、汉剧,父亲在老家天门听惯了花鼓戏。城里爷爷写得一手好字,有文化,是老人中略知天文地理的人。两人在一起,很多时候却是父亲向城里爷爷讲述传统花鼓戏里才子佳人故事。父亲本是个不善言语也很少言语的人,在城里爷爷这里,他却像个说戏者,而城里爷爷竟然成了他的一个最好听众。不过,据我观察,与其说这里有两人共同的话题,不如说是城里爷爷对父亲是一种“鼓励式”欣赏。城里爷爷后来对我说,“你父亲并非是不会说话的乡下人,他其实知道很多事,很会讲话啊。”我只是会心一笑。

城里爷爷看父亲在城里生活难掩孤单,没有家庭之外的生活圈子,于是,他家里大小聚会,都邀父亲作为家庭上宾,儿孙尊敬。万一有时没有到场,就让子女拣老人合适的食物打包送上。几年来,两位老人在这些场合几乎是同进同出。城里爷爷到场,一定要带上父亲;有些场合考虑去不去,父亲首先问城里爷爷在不在。当然,每次同宴,总是城里爷爷给父亲拣菜,照应他“多吃菜,少吃饭”。

父亲进城后,最终决定自己一人租房单住,虽然也有我们的照应,但比起城里爷爷得到同住子女关照自然要差一截。但有一件事令父亲感到意外。2020年武汉疫情结束解封,父亲来看久别的城里爷爷,才知道城里爷爷在疫情日趋紧张时,为防止可能的疫情传播,更重要的是不想给子女添麻烦,坚决要求同住的小女儿和女婿回自己的家住,他表示,自己能够照顾好自己的日常起居,请他们放心。父亲才明白,城里爷爷也是靠自己一个人的坚守,度过了那段最艰难的封城日子。

这就是城里爷爷的脾气,五个儿女形成的“团体孝顺”在小区在船厂成为美谈,但他决不会做被儿女宠坏的老人。不到病得让自己感觉到风险,不轻易惊扰孩子们;长子早想给腿脚不便的父亲换一个电动轮椅车,他一直拒绝。因为他明白用进废退,他要保持锻炼,期待恢复腿脚的功能。最近有一次,城里爷爷邀父亲到江边遛弯,遇到上坡时,父亲想让城里爷爷坐在轮椅上由自己推行,城里爷爷坚决不肯,硬是自己推着轮椅,来回走了七八站。

城里爷爷已经是87岁的老人,他决不愿意让也是86岁的父亲给予他过多的帮助。尽管父亲的腿脚功能比起城里爷爷要好许多。但也有让父亲对城里爷爷聊以为报的机会:城里爷爷一个人在家洗澡时,父亲就来呆一会,意图是以防不测有个照应;父亲本是个剃头匠,那么,城里爷爷的理发师,原来是并不专业的儿女们,后来就换成了我父亲。有时理完发,父亲以自己的职业习惯,顺手打扫落地的头发,但每次都让城里爷爷叫停。他说,我们都是老人,这事不能让你做。

父亲是个十足的老实人,在农村,只知道养家劳作,哪有交朋友的意思。加上脾气不好,得罪人易,好人缘难。进城之后,感觉有谁小视自己是乡下人,他绝不认怂,时常按捺不住自己的怒色。但父亲获得了城里爷爷的接纳、包容、理解和许多关照,他也变得像个有点修养的老人。虽然他们从不以朋友相称,但在我的内心中,城里爷爷仿佛就是父亲难得的“老友”——在耄耋之年交到的朋友。城里爷爷善良,也善谈,朋友中有布衣,也有普通人中的白丁,左邻右舍都喜欢。可以说,城里爷爷不少父亲这个人交往,却是父亲老年人生中难得的“老友”。

别看城里爷爷身体硬朗,身材仍显高大,十二年前,他可是一年之内做过四次大小手术,现在除了腿脚不便(一次摔跤幸得路人扶起,后落下腿脚后遗症),其生理和心理状态都非常好。这得益于他生命力顽强,也得益于他对人生很知足,与人为善,乐观开朗,有别于很多愤青式老人。他对于自己活过90岁充满信心。这些都让我由衷希望父亲与他的这位“老友”有更长远的缘分。

人生无常,事事难料。头一天在街坊与邻居们一起晒太阳,一块聊天的城里爷爷,晚上睡觉时突然被自己的呼吸困难憋醒,一向很精明的他马上呼叫子女们。情形似乎并不是那么紧迫,他自己起床,在随后赶来的二儿子侍候下打理好自己,收拾证件和病历,在儿女们的陪伴下乘车赶到医院,自己走进急诊室,有条不紊地接受诊断。医生正在安排做第二次心电图,躺在病床上的城里爷爷突然严重不适,刚才有些惨白的脸瞬间胀红,想呕吐又吐不出。检查结果随即出来,断定为急性心梗。医生马上转入紧急抢救。此时,2021年4月16日凌晨三时三十分,经过接续近50分的抢救,终于不治。一个本来壮心不已的老人,来不及有任何思想准备,几分钟内,就在他大儿子的臂弯里,与近在眼前的五个儿女们阴阳两隔。

这位城里爷爷,就是我的岳父——李远鹏老大人。

我行笔至此,父亲第二次来到城里爷爷的灵堂前……(写于2021年4月17日下午四时)

注:之所以称“城里爷爷”,是因为两老亲家公相互都以孙辈口吻称呼对方“爹爹”。武汉的爹爹即爷爷。我的父亲,则是一位典型的“乡下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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