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瓜斋:王国维论书法
王国维曾给罗福颐写过一篇序,名为《待时轩仿古鉨印谱序》。罗福颐是罗振玉的儿子,罗福颐的斋室叫“待时轩”。这个斋名,我却不大喜欢。“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是贾雨村“怀才不遇”之时,于中秋之夜,在甄士隐家做客时吟的诗句。我一想起贾雨村,就没有好感,因此带累了“待时轩”。
关子少卖。序文中有一段话,很值得一读。原文摘录于下:
一艺之微,风俗之盛衰见焉。今之攻艺术者,其心偷,其力弱,其气虚憍而不定,其为人也多,而其自为也少。厌常而好奇,师心而不说学。是故于绘画未窥王、恽之藩,而辄效清湘、八大放逸之笔;于书则耻言赵、董,乃舍欧、虞、褚、薛而学北朝碑工鄙别之体;于刻印则鄙薄文、何,乃不宗秦、汉,而摹魏、晋以后鑱凿之迹。其中本枵然无有,而苟且鄙倍骄吝之意,乃充塞于刀笔间,其去艺术远矣。
这段话先总叙时风,再分说绘画、书法和篆刻三个圈子的风气,没有一句奖励的话。果真如此,那清末民初的书画印圈子,似乎是糟糕透了。实际上呢,的确有不少糟糕之处。这个话题比较大,这里不作展开。我们只就这段中有关书法的几句,结合当下的风气,稍扯一扯。
今之攻艺术者,其心偷,其力弱,其气虚憍而不定,其为人也多,而其自为也少。厌常而好奇,师心而不说学。
其心偷,应该是指不诚实,爱耍小聪明,很鸡贼。说白了,走捷径学艺。比如有人从未拿过毛笔,拜了一个大师,大师教他,你这样这样写,慢则一二年,快则几个月,就可以入国展。这人和这大师,他们的心都是“偷”的。
其力弱,就是马尾巴穿豆腐,提不起来,但他自己可能并未意识到自己力弱。那种看着张牙舞爪的字,正是弱的范本。说到这,你想到了当今的哪位大师?不对,哪些位?
其气虚憍而不定,就是心浮气躁,心猿意马。这类人不胜枚举,可能是阴虚火旺所致。
其为人也多,而其自为也少,就是孔子说的“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用今天的话说,就是为了别人或抽象机构或非艺术本身的目的而学习,而不是为了自己。虽然学书法的人都自称出于喜欢,但其中很多人,他们的目的并不纯粹。正如考大学是为了光宗耀祖,踢足球是为国争光。那样,就算考上大学,踢向世界,也没球用。何况某大国连国门都踢不出。
厌常而好奇,对常规的、正派的视而不见、弃之如履。对新奇的、怪诞的趋之若鹜。不胜枚举。
“师心而不说学”,说,通“悦”。就是一味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而不注重长期的、日复一日地向外界学习。鸡汤文总爱说“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比较不靠谱。我觉得,人的悟性有高下之分,上智之人,他内心迸发的,可能就会蜕化成人间之极则。而像我们这些只具中人之资的,若一味听从我们的内心,可能会将自己引向沟渠。事实上,就连王羲之那样的上智之人,也要学卫夫人、钟繇、张芝等等,要刻苦到池水尽黑。画论里也有“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之说,心源和造化是并举的,可见不能一味听从内心。至于苏轼说“我书意造本无法”,听他瞎吹。
于书则耻言赵、董,乃舍欧、虞、褚、薛而学北朝碑工鄙别之体。
这句跟上面“厌常而好奇”是呼应的。
王国维不愧为一流学人。虽然他不以书法名世,他对于书法的见解,却要超过当今很多书法家。他批评当时的人,放的赵孟頫、董其昌、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薛稷这些名门正派不学,却热捧北朝那些乱七八糟的石碑。
有人会站出来反驳:第一,赵、董被人写烂了,还有什么可学的。这个反驳,不值一驳。但我还是要驳一句:李杜诗歌被人读烂了,是不是没什么可读的了?
第二,魏碑堂堂一大片领域,为何不能学?反驳:王国维并没有说所有的魏碑不能学。他说“鄙别之体”,实际上是从内部区分了魏碑。魏碑中当然有精品,而“鄙别之体”,指的是那些水平陋劣低下的魏碑。荒郊僻野挖出来一块墓志,有人一看是北魏的,条件反射式地就地高潮:哇!好字!好字!拿回去当作宝贝,想从中淘出真金。岂不知,最终淘到的多半是泥沙,不是真金。
至于魏碑中哪些是精品,可以向比较可靠的书法人了解一下,比如瓜瓜君,嘿嘿。
当然,另有一种意见,说学书法,喜欢谁就学谁,只要是出于真心,别人管不着。这话,从理论上讲,没毛病。但实际操作起来,比较棘手。比如,某人没有任何书法经验,你扔给他一堆字帖,说你挑,挑中谁就学谁,这是不切实际的。他对于书法的审美是一片盲区,怎么挑呢?要是他挑了八大、郑板桥、金农,你说怎么教?要是他挑了魏碑中的糟粕,你说教不教?如果你告诉他这是糟粕,不能学,那就跟上面说的“喜欢谁就学谁”矛盾了。
所以说,实际操作时,还是要有一定的规矩。从公认的经典、从“常”而不是从“奇”学起,比较安全,当然,也比较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