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辉|老屋
三伏天儿。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天气预报说,今天的最高气温是38度。早上起来,看着窗外白花花的阳光,想了一下热浪扑面而来的感觉,我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去开车。
今天是周末,是回去看望父母的日子。他们住在几十公里外的老家,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
父亲母亲虽然年过古稀,但身体尚好。最近一两年来,每周一次回老家成了我的一个习惯,如果哪一周没回去,不仅他们会牵挂,我自己也会觉得生活中少了什么。
都是走熟了的路。不一会儿,就远远地看到了绿树掩映中的小村庄。通往村子的是一条小路,路边种了一排白杨,两边是广袤的田野。这个季节的树枝繁叶茂,搭起了浓荫,我看过它春天的新绿,看过它秋天的金黄,也看过它冬天的萧瑟。时光就这样一天天走过,平淡庸常,波澜不惊。人到中年,我越来越喜欢这种平静的日子,没有事情发生的日子都是好日子,不是吗?
村口,遇到几位在路边坐着乘凉的乡亲。村里的人似乎都能够扯上亲戚,叔叔、大爷、婶子、舅舅,我来得少,很多时候分不清辈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见了面,也不过是笑着点点头,匆匆走过。心里却知道这是到家了,有种天长地久般地踏实。
在胡同口停好车,走回家去。老家的院门开着,在村子里,白天家里如果有人,是不关门的。院门口的一侧是一架丝瓜,长得正旺。西边的墙角,是两丛美人蕉,金黄色的花刚刚绽开。中间是旧的青砖铺成的小道,通到屋门口。两边种了韭菜等各种青菜。推开房门,就看到了母亲的笑脸。
这两间老屋原来是姥姥的房子,姥姥走了之后,荒废了一段日子。当年看着荒草满院的样子,我说,反正也不会有人住了,要不把它卖了吧。父母不肯。这个村子是他们出生和成长的地方,青壮年时期在外打拼半生,在城里安了家。七十岁那年,他们回来修整了一下破旧的老屋,执意搬到这里,从此,守着两间老屋,一方小院儿,粗茶淡饭,种菜养花。
前段时间,跟相熟的朋友说起回老家的事,他们问一句:“回去做什么了?”,一时竟不知怎么回答。每次回来做什么呢?不过是看看花,摘点儿菜,和父母一起做个饭,然后吃饭,吃完了躺在沙发上睡个午觉,午觉后一起喝杯茶,聊两句家常,听父母说说二大爷家的菜园,三婶子家养的鸡,然后,拎着几把青菜回去。
渐渐地,这成了一种仪式。周末如果不回去,需要提前请假,否则,父母会打电话来问,担心是不是有啥事情了,身体好不好……跟别人都说是看望老人,其实,只有我自己明白,回来,更多地,是我自己的需要。
这个老屋和院子,姥姥住了一辈子,满满地,都是贫穷却温馨的记忆。母亲的讲述里都是冬天冷得像冰窖,夏天房顶漏雨的事情。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全家人齐心协力整修了一次,那年我两岁。我的童年就是在姥姥家度过的,吃着院子里那棵老枣树上的枣子,听着姥姥讲的古老的故事。上学的时候离开这里,搬到了城市,一走就是四十多年。
一直以为,我们会离它越来越远。一代又一代人,先是父母从这里走出去,我和弟弟,比父母要走得远,而我们的孩子,注定会比我们走得更远。一直以为,外面广阔的世界才是我们的家,我从小就是个心野的孩子。可是,出走半生,时光又绕了回来,心也绕了回来。出走了四十多年,才发现老屋对于我独特的意义。
那个曾经想离家越远越好的女孩子,在年近五十岁的时候,会经常感慨命运的安排:幸亏当年“壮志凌云”的时候没有远走啊,最后选择了离家近的城市,可以每周回去,否则,没有老家可回的生活还有什么意义……
从院子摘一把青菜,是青菜真正的味道。煮一碗粥,也是粥真正的味道。不知道为什么,这里的饭菜永远是香的。有时候,只有这里的饭菜是香的。我可能是心理上出了什么问题。
就像一个成瘾的人,长时间不回来,会心烦意乱,会寝食难安。这里可以隔绝一切纷扰,放下一切担忧,只管安静地做一个孩子。我少年时曾在这里看蚂蚁打架,在这里读书,在这里想像外面世界的美好。院子里的那两只麻雀,好像四十多年前就在那里,还有树上的蝉鸣,唱得是同一个曲调,一直就没有变过。那时候,姥姥还在,父母还年轻,我和弟弟还是眼睛亮晶晶的小孩子……
没有体验过的人怎么会懂,你不会懂的,是的,可能要踏过千山万水,可能要走过半生,你才会懂——有两间老屋,在老屋里做一个被人疼爱的孩子,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在老屋里睡了一觉,在小院里转了几圈,我就像吸饱了清水的一棵菜,伸展开了叶子。是的,我就是这个院子里种的一棵菜吧,被移栽到了城市里。或许,父母也是。
傍晚的时候,我拎着我的菜,要走了。母亲站在胡同口,目送着我开车离开。以前,胡同口站的是姥姥,如今,是母亲。
母亲的背有些驼了,她长得越来越像姥姥了。
我也是,我跟她们也长得越来越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