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晴作品|你走了,恰如你轻轻地来

一口老钟,吊在树上,麻绳辫子,悬在半空。老校长摇起那辫子,把苍劲悠远的钟声,送入风中……

我们刚刚坐稳,张老师就闪进了教室。同学们,今天,咱班来了位新同学。大家认识一下。哪里等得了老师说完?我们的目光早已挤出门外。咦?人呢?在哪儿?

我们对空洞的门外充满了期待,却没人在意老师身边那个大个子。他肤白,清瘦,头发有些卷,声音像拨动了吉他弦。

同学们好,我叫吕春波。

他在我们一排排呆滞的“木鸡”面前,囧得面红耳赤,恰如接下来的几天,常有别班的“木鸡”颠了来,为了看他一眼,把脸铺满我们教室的窗玻璃,他也涨红了脸一样。

或许,是因那张脸太白了,他总那么爱脸红。他爱脸红,尽管那时他已经十七岁。

十七岁的少年来到我们这个小学一年级的班里,就像一顶巨浪,落入溪涧,很快与我们打成一片。我们喜欢跟他玩。因为,他一半是我们的同学,一半是我们的“家长”。平日里,给我们削铅笔,搬书本,打扫教室自不必说,还消除了我们很多烦恼。

他呀,就像我们的阿波罗。他在,我们班不再兵荒马乱,郑图同学也挺直了腰杆。“郑图”是老师叫的名字,我们叫他兔子。因为他调皮,爱惹事,好打架,常被人追得满校园里乱窜。

兔子满山跑 ,终要回老窝。走投无路的时候,郑图也爱往教室里钻。于是,我们的教室就成了主战场。那些复仇者,眼里喷出火舌,舔着郑图的后脑勺,穷追不舍。牵连了无辜的门、窗、桌椅板凳,甚至还有志勇同学开桑塔那的爸爸从城里捎给他的自动铅笔。那可是我们整个班,乃至整个学校,唯一的一枝自动铅笔呀,还剩那么多铅芯没用完呢!所以,当志勇抹眼泪的时候,我们的鼻子也酸酸的。

直到有一天,郑图又弩箭一般,擦过春波的右肩,来人咬着郑图的“尾巴”,一头撞进春波的怀里。来哪撒野呐!春波低着头,瞪着怀里那个把头仰成九十度的家伙,直到他败下阵来,灰溜溜地走掉。郑图却又成了钻出水面的葫芦,对着窗外叫嚣:“唉唉唉,有种别走啊,来呀,来呀!”郑图的叫嚣瞬间引爆了全班,我们上蹿下跳,像一群歇斯底里的小猴子……直到现在,我依然记得,当时扬眉吐气的畅快;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来我们班闹事;年终,我们被评为优秀班级。

春波在,雨天再也没有发生“狗吃屎”的惨剧。儿时的记忆里,夏天雨水勤。乌云骤雨常在晌午过后,轮番上阵。一会儿工夫,就把校园变成海。

海的胸怀能容天地,也就庇护了几个调皮捣蛋的孩子——他们提起裤管,用脚后跟做夯头,在雨水泡松的地面上,一下接着一下,跺出一个一个的窝窝儿,我们管这些窝窝儿叫闯窝子。它们藏在水下,青面獠牙,一旦咬住谁的脚,谁就扑进水里,来个狗吃屎。一人狗吃屎,一群人狂欢不止,这更让那些调皮捣蛋的孩子乐此不疲。我们是学校里最小的班级,门前有更多的闯窝子。直到春波来了,当场逮住了几个惯犯,惯犯连连求饶,并保证以后再也不敢了。

春波在,我们女生一年下来,总会少缝几个布毽子。六块正方形的布片,沿着边长缝起来,撑起一个正方体,里面填上玉米粒,麦粒,或者黄豆粒,做成布毽子。那时候,布毽子是女生的主要玩具。我们用它来“打敌人”,玩“转房”,踢毽子比赛。若童年的欢乐有十分,布毽子给了女生八分多。玩到忘乎所以,常送布毽子飞上屋顶。当然,对此,我们也不无计策。我们捡起小瓦片啊,小石子啊,冲着毽子扔上去,滚落的瓦片或者石子偶尔也能带回那毽子。但大多数时候,它们空手而回,甚至还击碎房檐下的玻璃,所以风险太高,我们轻易不敢尝试。只好望着屋顶的毽子,唉声叹气。

春波在,就不一样了。他将近一米八的个头,只要脚下接上板凳,手中接上竹竿,很容易掏回屋顶的毽子。于是,当有毽子再飞上去,空中便叽叽喳喳飘起“春波”的名字……那个时候,我常扶着板凳,仰望春波的脸。突起的喉结之上,是一张白玉般的脸庞。而刚毅的双唇,锋利的鼻梁,忽闪着浓密而修长的睫毛的双眼皆是白玉上面精美的雕工。春波哪里是春波,分明是我们女生的宝哥哥!

当寒风抖净了树叶,我同桌亚美的手便开始发红了,那是冻疮在抢占高地。这个时候,一架小火炉领着一排干木头住进了我们的教室。每个早晨,我们哈着白气,搓着小手,跺着脚,等老师来,摆弄这小火炉。小火炉的胸堂红通通的时候,我们的手就能伸出袖口来写字了。

那天,我们一进教室,暖气扑面而来。循着小火炉里噼噼啪啪的歌声,我们发现了火炉旁弯腰弓背的春波。“你咋弄得来?”“你咋会弄来?”“你用洋火生地火?”我们围上去,你一言,我一语,像是探究一个远古的迷,春波只是笑笑,炉火映红了他的脸……从那天起,我们班最常迟到的同学也很少迟到了,因为,天有风霜雪雨,我们有温暖的教室。

一场大雪刷亮了校园。我们在雪地里打滚,奔跑,撒欢儿,直到上课铃响了,还是停不下来。欢声笑语簇拥着我们,踉踉跄跄地闯进了教室,不想却被一股寒气扑了个激灵。这时我们才想起了小火炉,想起了春波。

春波的座位冒着寒气,小火炉黑沉着脸。

张老师说,春波生病了,不能来上学了。我们都嘁嘁喳喳地笑他——馋猫,在家使作罐头呢!那个年代,罐头是孩子们心心念的好物,也是家长哄孩子的好物。孩子感冒发烧,大人头疼脑热,启个罐头比吃药好使。然而,小小的我们还不能知道,世间有一种使作,连罐头都解决不了。

冬去春来,我家房前的梧桐树上,又落了斑鸠。我就在斑鸠咕咕的叫声中,埋头写着作业。洋大娘来了,她手里攥着一把番瓜仔,边嗑边与母亲说话。

唉,吃饭了没,拾掇拾掇走吧,中开始了。

唉,多俊的小子,那个白净,那个懂事,还仁义呢。

嗯,老两口也怪难的,为了给这娃看病,能卖的都卖了,能借的也借遍了。这么多年了,哪家能经得起,无底洞哎!

是啊,最后老两口没活路了,夜里商量,算了吧。谁成想,这娃木睡觉,听得真亮的,连滚带爬,从炕上下来,给老吕头下了跪。跪着嚎,爹!娘!我不想死,我还不想死,我给你们磕头了,我不想死!

那不是嘛,老吕头真没辙了,自己给娃输血,让娃多活几天。你看那样,皮包着骨头啊,都快让娃抽干了。那可是白血病啊,白细胞嘴馋,吃红细胞,哪有个头。

唉,可怜那娃,就是没活够啊。

我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娘,是谁啊?没等母亲开口,洋大娘说到,西头吕家道上的。母亲接过话,就是你们班那个大个子,吕春波呀,没了。今傍黑“上庙”呢。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推开作业就往外跑。我一路向西,不停地追去……

我追上三三两两的人群,追上披麻戴孝的队伍,追上撕心裂肺的哭声,追上花红叶绿的纸车纸马,追上那一盆盆的金银财宝,甚至追上了裹挟着纸灰,燎红天际的熊熊火光,然而,春波同学到底在哪里?那一夜,我咬着牙,一直追下去,拼尽了所有的力气!是真的,春波走了,恰如当初,他轻轻地来。

回到家门口,我像个归来的幽灵,恍恍惚惚,只听得继父的吼声,死妮子!野窜的,连鞋子掉了都不知。“啪”!砸在我心上的,是曾穿在我脚上的一只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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