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围作品|程心红:清明追思
清明节到了,想写一篇文字纪念我的大舅。记忆的闸门一打开,久远往事一齐都涌上心头,一时不知从哪里说起。
艰难岁月
听妈妈说,大舅比弟妹大十多岁,很小开始就操持家事,解放前有一年遭遇上灾荒,大舅用箩筐挑着几岁大的弟、妹(我妈)去逃荒要饭。一个大孩子挑着小娃娃走村串巷乞讨,人家看着可怜,有的给半碗饭,有的给一把米。
大舅青少年时,到离家乡三、四十里外的叶家河村一家杂货铺当学徒,先是每天要起早摸黑,帮主人家劈柴、挑水、倒马桶,做各种家务,挨打遭罚是常有的事。两三年后才能真正在店铺做事,后来在杂货铺学会了记账,再后来就经常走几天几夜路到汉口挑货物回罗田县叶家河。那时他一两个月才能回家一趟,天不亮就要翻山越岭赶路回杂货店里上工。山路林密,家婆担惊受怕。
记得大舅说过,大概是一九三八年,他到汉口挑货担,回来路上在黄冈上巴河一带,听人说日本人来了,他们连忙把货担藏在路边树丛里,人跑得远远的躲着,日本人走后才回来找到货担。我小时候,大舅说起这件事时笑眯眯的,他说货担的一头是海碗(大菜碗),上面有“抗日救国”的文字图案,要是被日本人发现,肯定砸个稀烂。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大舅家还有几只“抗日救国”红字的大菜碗,日常用来盛菜。湾里人红白喜事请客常找大舅家借碗用,请完客后只是按个数归还,结果“抗日救国”的碗到八十年末就只剩下两只了。表哥后来把这两只碗专门收藏起来,也算是潘家的“传家宝”了。
大舅说,日本人来罗田县时,湾里的人都藏好粮食,赶着猪、牛,“跑反”(逃避日本人)到对面的钵儿尖山上躲藏,一躲就是两三天,小孩哭,大人慌,苦不堪言。
大舅湾里的青壮年,很多被抓过夫,被国军抓去当挑夫,一送几十里,生死难卜,家里人担惊受怕。解放时,大舅为解放军当过挑夫,解放军很和气,二三十里地就让他们回家了。解放那年,解放军在村前山口“外沿塝”一带与对面钵儿尖方向的国民党兵发生战斗,大舅被解放军请到阵地当向导,枪声响了一天,家里人十分着急。
妈妈说大舅年轻时相貌堂堂,人又勤劳,娶了离叶家河杂货铺二、三十里外的大山濛濛山的舅娘为妻。濛濛山是罗田县到英山路上最高的大深山,是有名的穷山头。大舅妈生了两个表姐、一个表哥。表哥出生不久舅娘就去世了,因为害怕再娶亲后孩子们受“后娘”的苦,大舅再也没有娶亲,从青壮年起单身到老,守了近六十年。
情深意长
听妈妈说,她初小毕业后在罗田县李家楼、李婆墩等偏远的村小学当了几年民办老师,后来因政策原因被动员返乡务农。
返乡就需要在农村落户口,不落户大人小孩就没有口粮,无法生存。但那时农村普遍穷困,本村的人口都喂不饱,没哪个村愿意分出一份口粮给外来户。我爸家庭成分不好,在祖籍大河岸申请落户时被拒绝了。爸爸是一个教书匠,不愿意求人,一家人没处安身。
大舅看到这种情况,央求干部让妹妹母子四口落户在娘家三里桥农村。我家没有屋住,后来在大舅、细舅等亲戚、乡邻的帮助下,共着大舅家房屋的山头披建了一间土砖房,妈妈和我们兄弟三人当上了六小队的农民。
我六五年元旦出生时,爹爹、奶奶、家爹己去世,家婆是我出生那年去世的,我没见到这些老人,也就没有祖辈亲人的概念。爸爸当时又在离家七十多里的肖家坳中学教书,很少回家,所以我五岁之前也没有父亲的概念,不知道自己有爸,只知道有舅。
当年我妈得了心脏病,很少能干农活挣工分,而小队又是按工分来分口粮的,所以大人小孩经常是吃不饱的。那时,我经常在大舅家吃饭,总觉得大舅或表嫂做的饭比自家的好,并没意识到大舅家明里、暗里都在接济我们。
我小时候瘦小多病,记得大约是六岁那年的夏天,大人都到田畈里搞生产去了,我一个人坐在家门口门坎石上,迷迷糊糊的,觉得天旋地转,湾里一个人也没有,十分害怕。大舅不知因什么事从田里回家,看见我病蔫蔫的样子,摸了摸我的额头,就赶忙背起我翻过后山,经过小河、田埂,去大队部找赤脚医生郭医生帮我看病。大舅一路背着我,身上出了不少汗。后来吃了什么药怎么好的都不记得了,但记在大舅背上那温馨的感觉。
大概是小学二年级的夏天,我跟大舅一起去浇菜园。当时凤凰关水库放水抗旱,简易公路左边是涧沟(水渠),右边是菜园。大舅用沙土堆了一道埂,想把水引到菜园,但水很急一下子就冲毁了。我建议他在路面上挖条沟引水就可以解决,大舅连声夸我聪明,连他都没想到,我十分得意,但纳闷他却没有这样做。大一些我才明白,当时他是不愿损坏公路路面。
大概是小学四年级时,我们小学组织徒步去英山县参观烈士陵园,三天时间来回约一百六十里。回来时,我从英山带给大舅孙儿女一两角钱大概一寸多长塑料的小飞机玩具,晚上大舅叫专门叫我去他家吃饭,那回吃饭感觉他把我当大人了,似乎有点客气。我问妈这是怎么回事,她说应该是表扬你懂得关心别人了。也算寸草之心吧。
笑对人生
大舅是个性情温和的人,从来没见到他跟任何人红过脸,也从来没见他批评指责过别人。特别是到了老年,大舅慈祥而又安静,常坐在院子晒太阳,笑容甜到别人心里。最后的岁月里虽然病疼折磨他,生活己不能自理,但所有人探望他时,他脸上总是在微笑,直到最后一刻。
大舅是一个乐观幽默的人,八十四岁那年得了一场病,妈妈说我们有空要回来看一下。我回家乡时,大舅己痊愈,表嫂说大舅去菜园浇水去了。我到菜园见到大舅挑着一担水桶,精神矍铄,古铜色的脸庞,笑容灿烂。大舅回家放下水桶,邀我到山上去看他提前修建的坟墓。农村习俗,老人去世之前要提前修好墓穴。
坐在大舅提前修好的墓前,大舅说:天生一人,地生一穴,我百年之后葬在这里,避风向阳,跟现在坐在屋后晒太阳没有两样。他兴奋说起他小时侯看到的葬礼上要放一种“三眼铳”,响彻云霄。大舅对墓地十分满意,他说这个墓什么都好,只有一样东西不好,浪费墓碑了!我不知道什么意思,他说墓碑是先刻的,“生于1926年,卒于一九xx年”,可自己一不小心活到二OXX年了,跨世纪了,岂不浪费了墓碑!
大舅思想开放,不古板,很早就让细表姐参加公社和大队的活动,大约是一九七O年,送细表姐去西北参加“三线建设”,从来信中知道她生活很艰苦,虽然日思夜想,但没有拖她后腿。小学文化的细表姐后来成长为三里桥大队支部书记、县城关镇、凤山镇镇委书记,一直都是低调、公正、勤勉履职的。表哥也很早被送到大队农机队,很快成为驾驶员骨干,后来做过企业管理人员。最让大舅开心的事是孙子考上华中农业大学,成为潘家第一代的大学生。晚年我回家看他,孙子在武汉就业的情况是他主要的话题。
大舅是全湾人公认的最顾家的一个人。少年时打工挣钱为家里分忧,青年到老年在生产队勤扒苦做挣工分,没有误一天的工,他还不顾一天的劳累,起早贪黑在房前屋后种瓜种豆种菜贴家用,到老了也不愿吃闲饭,快九十岁还种菜浇园、砍柴生火。他一生忙碌,把一切都奉献给了家人。
大舅虽是一个山乡的普通农民,所做的事都是为了家人、亲戚,但在他弟妹、子女、外甥、孙子女,甚至乡邻的眼里,却是一个大写的人。他的家风和恩泽荫庇后人。
清明追思,愿大舅在天之灵安息!
(作者:程心红,湖北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