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渭清: 【家的方向】(岁月系列之一)
家的方向(岁月系列之一)
◎沈渭清
【作者简介】:沈渭清,1970年生人,陕西汉阴人,职业经理人,喜好文学艺术,九十年代初开始发表作品,有小说《我土我民》等,诗歌《追求》曾获长江中下游五省一市优秀奖作品奖。
家的方向
(岁月系列之一)
四爷的目光仿佛一生都关注着家的方向。
四爷是我爷最小的哥哥,他过继给陈家的时候还不到五岁,是陕南日子最难过的民国十四年。那天后晌太爷爷刚从凤凰山坡上采野竹米回来,小河坝的陈豆腐就进了堂屋,手里拎来一竹笼子半干的豆腐渣。太爷爷指着太奶奶身边较小的四个孩子,对陈豆腐说你领一个走吧!陈豆腐灿灿地看着正抹眼泪的太奶奶,太奶奶抱紧了怀里正在嘬着自己干瘪乳房的我爷,木讷的说他还小。陈豆腐眼睛扫过大半桩子的姑奶奶和三爷,目光落在了干巴瘦的四爷身上,说我们家也是一个女娃子,太大了呢怕养不家,就这个吧!说完就上前牵四爷的手,四爷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就直往太奶奶身边躲,太奶奶轻轻地抹去四爷的鼻涕说到人家家里要听话啊,能吃饱饭就行,莫怪妈!说罢就把四爷推给了陈豆腐。陈豆腐说那就这么的,然后拉着四爷的手出了堂屋门,也不管屋里太奶奶呜呜的哭泣。三爷爷和小姑奶奶不舍的哭哭啼啼跟出来,看着四爷似乎也没有什么力气的挣扎了一两下,就被陈豆腐抱起走下了老屋石坎,自始至终四爷都没有哭出声,只是滚着泪望着家的方向。
陈豆腐是早些年来的外乡移民,带着老婆和一个女儿住在小河坝,离我们后湾老屋最多四里地,中间只隔着一道堰坎和水里堆了几块跳石的小河。他是做豆腐的手艺人,前两年在汉阴县城东关开豆腐坊,专门做上品的豆腐、豆腐干及豆腐筋,卖给“复兴正”、“徐顺记”及“乾兴祥”等有钱的商号。这两年闹土匪,再加上是饥荒年,就回到双乳铺小河坝,一边种地一边做豆腐卖。四爷过继给陈家后,陈家妈对他和女儿一视同仁,可能有吃的、家境稍好些的缘故,不出两个月,脸上就有肉了,穿戴也齐整些。启蒙的时候,四爷被送去私塾,但是总逃学念不进书,手心都打肿了好几回,最终还是被陈豆腐领回来家,开始帮忙搭手做豆腐。
四爷挨第一次打是一个冬天,陈家妈发现早上晒的豆腐渣,后晌收的时候就少了一些,一连几天都这样,就悄悄地告诉了陈豆腐。第二天早上陈豆腐假装担起豆腐挑子出了门,女人也借故出了门,躲在竹园边的陈豆腐,远远地看见冻得只哆嗦的四爷,双手捧着瓦钵沿着小路往后湾走,陈豆腐没有言语,独自挑着豆腐挑子走了。晌午饭的时候,陈家妈前后找了几遍都没有找到四爷,陈豆腐说可能回后湾了。吃罢饭,陈豆腐就去了后湾我家老屋,一进门我太爷爷就说感激你每天让老四给我们送吃的!陈豆腐没有吭声,寻声看见四爷捂在被窝里,太奶奶一边正在就着火塘烤四爷的棉衣裤,一边酸楚地说也不看稳脚底下,溜滑的掉小河坝了!陈豆腐上前美美的一巴掌胡在四爷屁股上,嗔怪的说不长记性是吧?不淹死你也冻死你!末了又紧紧地给四爷掖好了被子,嘟囔地说看不出还是一个孝子。
那年四爷六岁,也是从那次后陈豆腐早起卖豆腐的时候就带着一包豆腐渣,卖完豆腐后再送给后湾我们老屋,一直接济到陈豆腐过世。四爷每天和大人一起早上鸡没有叫就起床,帮忙烧大灶做豆腐,稍大一点的时候陈豆腐就开始教他选豆子、泡豆子、磨豆子,一直到煮浆点豆腐的流程。外人看起来十分辛苦遭罪的营生,只几年下来却把他养得壮实了好多。
四爷十三岁那年秋收时节,进山收豆子的陈豆腐遭了土匪“狗大王”部的抢劫,人也被扔到坡底,被北山砍柴的人给救起,可惜往回送半道上就咽了气。在外凶死的人按照陕南风俗不能进屋,当夜我太爷爷一起帮忙,买了一口杂木棺材草草的葬了。好多乡民们可惜豆腐没有人做了,一个寡妇带着两个半大的孩子,日子可怎么过?可是没想到,第二天早上天刚亮就听到外面喊:豆—腐—啰—!显然嗓门还没有变声,有些稚嫩,早起的乡邻看见略显单薄的四爷挑着豆腐走上了门前的大道,自此这个特别的叫卖声,久而久之竟然变成了招牌,许多乡民起早就为了能买到他做的豆腐。
开始的时候年少,四爷的豆腐挑子只有三十多斤老秤,扁担梢头上就会挂一小口袋豆腐渣,每天依然会沿着陈豆腐原来的路径,从大竹园到凉水泉,然后是双乳铺,最后经岭干子到后湾,挑子里总会有一块没有卖完的豆腐留给老屋,这个规矩一直延续了一辈子。
四爷十八岁那一年,陈家妈和我太爷爷做主,让年长一岁的陈家姐和他圆了房,此后这个姓陈的四奶奶就一生都没有离开过这个家和双乳镇,辛辛苦苦的照看一家老小,前后给四爷生了五个儿女,都依四爷意思姓沈。
解放后四爷卖过一个时期豆腐,后来吃食堂他就负责大队的豆腐坊,手艺一直没有丢。五九年日子最困难的时候,太爷爷饿病得倒床了,那天晚上四爷弄了一点吃的赶到老屋,可是太爷爷已经咽不下东西了,最后勉强睁开眼对身边的四爷说你不要怪我和你妈把你送人,那时节陈家日子好过一些,你看你比你兄弟们长得都高一些……话还没有说完就闭上了眼!
后来,四爷家的儿女都长大成人成家了,自己也老了。土地分到户的时候四爷又开始起早贪黑的做豆腐卖,尤其是逢年过节,更是忙死人,四爷做的豆腐一直是乡里的俏货。
四爷家小姑十七岁哪年春天,远嫁宁陕的大姑要坐月子,就把小姑接过去照顾月子。秋天的时候捎话过来让四爷去了一趟宁陕大姑家,这是他一辈子走的最远最久的几天,前后一个礼拜,四爷回来就病倒了,差不多一天一宿水米不进。下午的时候醒过来嘴巴一直在动,四奶奶把耳朵凑近了对他说怎么了?我听着呢!四爷虚弱地说小女快回来了,赶紧做饭吧!四奶奶说小女在宁陕她姐哪里,没有回来呢!
几年以后,大姑家大孩子暑假来四爷家玩,四奶奶问外孙你妹妹都长大了,你小姨怎么还没有回来?外孙说妹妹也上学了,哪个小姨?我们家没有小姨呀!四奶奶一听就傻了,想想就爬上阁楼翻腾一通,找到四爷当年从宁陕回来时带的破包袱,打开一看全是小姑当年穿过的衣物。下午四爷卖豆腐回家前脚进门,四奶奶过来就问说你告诉我小女是咋回事?四爷一边放豆腐挑子一边轻声说那一年到宁陕得急性脑炎死了!四奶奶一听骂一句你这个老不死的,心咋这么宽呢?……随即气得倒地背过了气!
我在蒲溪中学上高中的时候,下午放学从四爷家门前路过回老屋,总会看见四爷在井坎边打水泡豆子。我爷过世早,四爷和我爷长得最像,看见四爷就如同看见我爷,就喜欢和四爷亲近的聊几句家常再回家,四爷总会久久地伫立,看着我走向老屋的方向。
过后没几年的一个冬天凌晨,四奶奶坐在大土灶前煮豆浆,火熄灭了,四奶奶也平静的过世了!
冬去春来,四爷依然一个人做豆腐卖,只是越做越少了,每天只做三十来斤!老家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去了,豆腐也不怎么稀罕了,好在很少有拿粮食换豆腐,都是给现钱买,所以豆腐挑子也轻了。老屋的老兄弟姐妹也都不在世好多年了,不变的是每天的最后一站还是在老屋,最后一块豆腐无论留给老屋哪一家,就在哪一家吃顿便饭,总会被大家围着四爸、四爷、四太爷的叫着,他乐呵呵的应着,不抽烟不喝酒,就好一盘豆腐,一辈子都没有吃够。
九十岁那年深秋,四爷在老屋吃过晌午饭,就挑着空豆腐挑子往家走,走到堰坎上累了,就坐在石头上歇息。四爷远远地看着老屋,看着那棵叶子泛黄的大檬子树,想着太爷爷太奶奶,想着老屋自己的兄弟姐妹,想着老陈家……
傍晚,路过堰坎的乡邻发现四爷坐在那里去世了,四爷没有痛苦,走得很安详,脸上只有浅浅的没有干的泪痕,眼睛没有了神采,但是依然睁着眼,望着老屋家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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