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将蚕豆伴青梅
且将蚕豆伴青梅
——草木笔记之二十六
□ 杨吉元
鲁迅有一篇很有名的小说《社戏》,里面写了一群小伙伴搭船去邻村看戏,夜半船过阿发和六一公公家的菜地去偷吃罗汉豆的故事。其弟周作人在晚年也写过一篇随笔《罗汉豆》:“豆类里边,我觉得罗汉豆最有意思,这在别处都叫做蚕豆,只有我们乡下称为罗汉豆,也不知道什么缘故。”
蚕豆是人类栽培最古老的食用豆类作物之一,一般认为起源于地中海东部地区,至于何时从西域抵达中国,难有定论。根据宋代李昉等编纂的《太平御览》记载:“张骞使外国,得胡豆种归。”这种豆原产地是国外,汉朝张骞出使西域时将其种子引进到了中原,而张骞带来的所谓“胡豆”其实就是现在的蚕豆。有意思的是,汉时已有“胡豆”一名,只不过指的是另一种豆——豌豆。可能是张骞引进的豆太过强势,后来人们都将“胡豆”的叫法让给了蚕豆。
也许就是这个原因,蚕豆和豌豆在各地往往指代不一,叫法甚为混乱。在我老家,蚕豆指的是豌豆,而真正的蚕豆我们则叫做佛豆。如鲁迅先生等绍兴人也是如此,只不过将蚕豆称为罗汉豆而已。
这种“指鹿为马”的现象,古来有之。南宋林洪在《山家清供》中说:“蚕豆,即豌豆也。”非常明确。南宋杨万里曾经叫两位好友小酌,眼前碗里满装着豌豆,其中有一位叫陈益之的对杨万里说,以前从没有人写过豌豆诗。杨万里于是说道:“盖豌豆也,吴人谓之蚕豆。”也就是说,吴地人当时就将豌豆称为“蚕豆”。杨万里吟诗写道:“翠荚中排浅碧珠,甘欺崖蜜软欺酥。”从诗句描绘的豆形看,明显写的是豌豆。该诗另一联诗又说道:“味与樱梅三益友,名因蚕茧一丝絇。”又称豌豆为“蚕豆”。清代文人姜宸英在《湛园札记》中说:“吾乡以吴人蚕豆为豌豆,而以吴人所谓'寒豆’者谓之'蚕豆’,至今犹然。”可见,在江南吴地,豌豆作蚕豆、蚕豆另呼他名的现象非常普遍。
那蚕豆之名因何而来?肯定与蚕有关。一说,它的豆荚很像即将吐丝的蚕,所以被叫做蚕豆。李时珍《本草纲目》说:“蚕豆南土种之, 蜀中尤多……结角连缀如大豆,颇似蚕形。”另一说,蚕豆在寒露时节下种,翌年春蚕吐丝时成熟,所以叫蚕豆。如元代王祯著《农书》曰:“蚕时始熟,故名。”
蚕豆又叫佛豆,早在北宋宋祁撰的《益部方物略记》一书中便如此称呼:“佛豆,豆粒甚大而坚,农夫不甚种,唯圃中莳以为利,以盐渍食之,小儿所嗜。”旧《云南通志》也云:“佛豆,即蚕豆也。”那为什么叫佛豆呢?清代吴其濬在《植物名实图考》中作了探究,说蚕豆“明时以种,自云南来者,絶大而佳,滇为佛国,名曰'佛豆’,其以此欤?”说蚕豆自云南佛国辗转而来,故名。不过作者最后说:“大概是这样的吧。”显然他对这种说法也心存疑惑。
记得我家老宅后面有一块菜园地,母亲种了一些蚕豆苗。春天来了,浓绿的叶片间,悄悄地盛开着白底黑边的小花。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说:“二月开花如蛾状,紫白色,又如豇豆花。”不过,在我看来,蚕豆花仿佛是无数只展开黑白相间翅膀、栖息在小枝上的蝴蝶。花开过后,小枝上挂满了一串串豆荚,弯弯的豆荚肥厚翠绿。摘下豆荚,装在竹篮子里带回家。我和母亲坐在小板凳上,剥开绵绵的豆荚,两到四个浅绿如碧玉的豆粒便跳入眼帘,粒粒饱满,圆润温软,让人心生怜爱。
蚕豆是一种大众美食,不管是焖炒炸煮,样样皆宜。清代王士雄《随息居饮食谱》说:“嫩时剥为蔬馔,味极鲜美。老则煮食,可以代粮,炒食可以为肴。”蚕豆既为餐桌上的菜肴,饥荒年代又可作为粮食。
时新的蚕豆,最为鲜嫩。直接生吃的人并不多,用来做菜最为适宜。最为简单的方法,就是清炒或蒸煮。如果加了鸡蛋、蒜苗、火腿肉、笋片等,或炒或汤,妙不可言。清代美食家袁枚在他的《随园食单》中曾推荐用腌菜烹炒:“新蚕豆之嫩者,以腌芥菜炒之,甚妙。随采随食方佳。”清口糯甜之外,适当增添一点腌菜特有的鲜味,特别下饭。
我最喜欢的是韭菜蚕豆,青翠碧绿,盛在白瓷碗中,清清白白,满眼早春的气息。按药物学家的理论,韭菜炒蚕豆还有快胃和利脏腑之效。
新蚕豆吃不完,可以晒干,待菜荒的日子吃。干蚕豆适当浸泡,然后放进锅里不停地翻炒,外皮焦黄,就如毛栗子一样,慢嚼起来,嘎嘣作响,香脆无比。条件好点的,还可以用菜油炸了吃,江南人称之为“兰花豆”。
与之做法类似的还有绍兴茴香豆。提起茴香豆,大多数人自然想起鲁迅笔下的孔乙己。好吃茴香豆,嚼嚼韧纠纠,是绍兴地区著名的传统小吃。
这样一些吃法,自然都属于纯粹的农家风格;而一旦到了文人餐桌上,就多了一点浪漫,多了一些情调,多了一份文艺。宋代诗人舒岳祥是浙江宁海人,他特别喜欢蚕豆,文字中频频提及。“莫道莺花抛白发,且将蚕豆伴青梅。”(《小酌送春》)意思是,春天来了,莺啼花开,但时光终将逝去,唯有留下白发。来,朋友,端上一碟鲜蚕豆,斟上一杯青梅酒,豆佐青梅、煮酒咏诗,慢慢陪时光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