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邢根民:隔 离(下)

短篇小说 隔离(下)

□邢根民

  

  4

  

  正月十六,手机微信朋友圈突然传出一条惊人消息:本县发现一例新形冠状病毒肺炎确诊病例。大概细节是:确诊患者为一女性,本县城区居民,元月二十三日坐高铁从省城回家,中午十二点出的高铁站,后坐出租车回家。全程戴口罩。正月初七出现发热、咳嗽,到县医院检查被收留,定为疑似病例,正月十五晚上确诊。县防疫指挥部已安排各社区进一步排查与患者有接触的人员。

  

  看了这条信息,素英起初并没在意,虽然发生在本县,但这位患者她不认识,也不是亲戚朋友,反正离自己远,就没放在心上。可再一看信息里的高铁站,她忽然想起儿子来。她细细回想一下,那趟高铁正是彬彬回来坐的那趟车,连出站时间都分秒不差。好在彬彬出站后是他爸爸开车去接的,那时疫情防控还不紧,父子俩都没有带口罩,他们会不会——?素英越想越害怕,心里不由得瑟瑟发抖。这条传得满城风雨的新闻好像一颗定时炸弹,埋在了素英的心里,她几乎都能听到炸弹的定时指针在滴答滴答响,随时都可能发生爆炸。

  

  晚上,老郑下班回来,素英迫不及待问起微信散布的消息是真是假?还将自己担心的事说给他,她真想从丈夫口中听到那消息是谣言,因为在疫情越来越严重的非常时期,网上已经谣言四起,所有信息真假难辨。

  

  “是真的。”老郑很平静,脸部没有任何担惊受怕的表情,“县上从正月初七就开始追查接触人员,今天指挥部又进一步深挖隐藏不报的可疑人员,听说隔离医学观察人员已经有三百多人。”

  

  素英意识到儿子的危险越来越近,心里就像压了一块巨石:“彬彬不是也坐的那趟高铁么?他会不会——也感染了?”

  

  “什么?彬彬也是那趟车,我倒忘了。”老郑坐在饭桌前,抓起一个馒头刚咬了一口,立马惊呆了,半天才回过神,“这么说,彬彬初七被隔离正是因为这个?”

  

  “对,我就说嘛,彬彬咋就突然发烧咳嗽了。”素英一拍脑袋,脸色都白了,“要是彬彬跟那女的坐的是一个车厢,这可咋办呀?莫非彬彬已经感染了,要不我三番五次打电话他为啥不接呀?”

  

  老郑却显得很沉稳,沉默了一会儿说:“不会的,你放心。要是彬彬真的感染了,指挥部会放过咱俩?咱俩可是跟儿子在一块相处七八天了。”

  

  素英觉得老郑说的也对呀,既然人家没让她俩隔离,就说明彬彬没被感染。但是,既然彬彬与那女的同时出站,就有被感染的可能。

  

  晚饭后,老郑又回到他的书房上网编辑文学平台的稿子了,这个时候他会紧闭门窗,防止一切干扰,就连客厅的电视也不让放声,跟这个闷葫芦在一起,素英也习惯了。不让开电视,她就学儿子玩手机,打开微信先看带有红圈的朋友来信,再看朋友圈,然后才是打开《今日头条》看新闻、玩抖音。现在是全国抗击疫情的关键时候,抖音还是算了,她心里正焦急着,哪有心思找那乐子。朋友来信没几个,只有家族亲戚群里有人发着各自村里和小区禁封的图片,有绷绳子的,有堆土堆的,有用铁丝网隔离的,还有用老树干挡路的,各种鲜红的标语贴满村头和小区门口,给人感觉好像回到了战争年代全民防备鬼子进村一样。朋友圈里的信息相对丰富,有晒诗歌的,有晒禁锢在家做的好吃的,还有各种有关武汉疫情的链接。她快速浏览着朋友圈的各种新闻,无意中看到一条本县最新播报新闻,说今天全县又新增一例确诊病例和三例疑似病例,这四个人都是与一号女患者同坐一节车厢、同出高铁站的。确诊的是一名年轻小伙,三个疑似病例的情况却没有说。再往下翻,这条新闻在朋友圈像炸开了锅,好多人都在转发。

  

  她的头开始嗡嗡作响,那个年轻小伙子莫不会是彬彬吧?老天爷,你放过我儿子吧,他可是无辜的呀!素英在心里哭泣着,眼泪止不住奔涌而出。她突然大声喊了一声:“老郑,快来看!”接着就嚎啕大哭起来。哭声惊动了老郑,他放下鼠标,赶紧冲出房间,边走过来边问:“又咋了?哭啥呀?”

  

  “彬彬,彬彬可能感染了?呜呜……”素英捂住嘴,尽量控制者哭声,眼泪已像决堤的洪水纵横满面。

  

  老郑从素英手中接过手机一看,那“最新播报”四个鲜红的标题,还有后面紧跟着的三个惊叹号,着实也让他大吃一惊。他仔细看完最新疫情动态新闻,再特别关注了一下新闻发布时间,是一个小时之前,他确信了信息的真实性,在第一时间也把那个确诊的年轻小伙子与彬彬联系起来,再看看对确诊病例年龄、身份及节前到被隔离时间段出行轨迹的描述,也与彬彬基本吻合。他就纳闷了,如果真的是儿子被感染了,为什么指挥部不通知家属一下?也不对他和妻子进行隔离?但最终他还是认为彬彬感染的可能性又不大,车厢里那么多人,也许是另一个与彬彬同龄的孩子。

  

  “新闻看了,是彬彬的可能性不大,你就甭再一惊一乍的。”

  

  “咋就不是?你看看,年龄、车厢号、出站时间、行踪轨迹,哪一样不同?”

  

  “要是真是彬彬,你我这会儿还能坐在家里?早就让指挥部的人叫去隔离了。”

  

  “你没看是刚刚确诊的吗?说不定一会人家叫咱去隔离。”素英依然哭哭啼啼,“不管咋样,你今晚就给我问清楚,赶快去呀,还等啥?”

  

  “好吧,我这就打电话问问。”老郑知道妻子心脏不太好,这样担惊受怕也不是一回事。

  

  还没等丈夫的手机拨出去,素英的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她一看号码,正是前些天那个通知彬彬被隔离的电话号码,她吓得说不出话。摁下接受键,电话那头却传来一个年轻人带有磁性的声音:“喂,是郑彬彬的家属吗?经我们诊断和连续观察,你儿子没事了,只是普通感冒,明天就可以提前回家了。”

  

  原来虚惊一场,吓死人了。素英的心这才平静下来。

  

  5

  

  彬彬可以提前四天回家,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素英的心情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这十天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地狱般黑暗,担惊受怕,备受煎熬。她一晚上都没睡着,眼前总是儿子回家后疲惫不堪的样子。她想这十天儿子一定也和她一样,行动受到限制,心情也会十分压抑,既害怕又紧张,吃不好睡不好,随时都要做好被病毒感染的心理准备,那种煎熬更是一种残酷的折磨。还好,不幸中的万幸是没感染,这十天只不过是虚惊一场!

  

  一大早,素英就起来把彬彬的房间里里外外彻底打扫了一遍,提前用84消毒液消了毒,床单被罩全换成新的,换下的旧床单被罩放进洗衣机清洗,然后把另外两个房间、客厅、餐厅也消了毒,打开了门窗让空气对流。忙完这一切,她又戴好口罩,到楼下的超市买了一斤韭菜、一盘鸡蛋、半斤瘦肉、半斤大虾,还有彬彬最爱吃的洽洽瓜子、香蕉和富士苹果,两手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走走歇歇,上了五楼。

  

  她知道,彬彬从小就爱吃她包的韭菜瘦肉饺子,也爱吃她煎的荷包蛋,荷包蛋的汤里盐要轻、香油多一点,最好撒上一点绿绿的韭菜碎片,用瓷白的汤匙舀着吃。所以,今天早餐她打算给儿子做一大碗清香可口的荷包鸡蛋,再炒一个蒜薹肉丝,凉拌一个洋葱木耳,热上三个雪白大馒头。午饭就不用说了,一盘红焖大虾、一盘清蒸鱼、一盘炒鸡蛋和一盘凉拌三丝,再多包一些韭菜瘦肉饺子,一碗不够就吃两碗。

  

  当她在厨房里忙了大半天,把早餐做好,顺带把中午的饺子馅调好时,忽然又想起一件大事——正月十七,正好是彬彬的生日!这么大的事她竟然会忘记,真是忙昏了头。对了,今天特殊,得给儿子买一个大蛋糕才是!可眼下街上蛋糕店都关门了,上哪儿买蛋糕?有办法的,刚才在超市里她看到有卖甜点的,干脆买一大包鸡蛋糕,上面插上生日蜡烛也行啊!

  

  一切准备就绪,就等着儿子敲门回来。老郑白天上班,中午在单位吃饭,早饭和午饭只能是她和彬彬俩一起吃。

  

  客厅一片寂静,只有墙上时钟的秒针在滴答滴答响。素英静静坐在客厅沙发上,什么也不想做,只想着彬彬赶快回来。她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外面是否有敲门声,到否有门铃声。彬彬平时不习惯按门铃,要不是直接敲门,要不就拿出钥匙开门。

  

  一阵脚步声从楼下传来,越来越近。她喜出望外,打开客厅大门,却听到脚步声在四楼停止了。回到沙发上,她电视不想看,手机不想打开,茶几上的瓜子和水果也不想动,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回放着春节以来和儿子在一起发生的零零碎碎事情。她想不通,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儿子好,可是儿子怎么就不领情,还处处和她对着干?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对比彬彬小时候和现在的样子,简直就是判若两人,那个天真可爱、聪明懂事、乖巧听话的彬彬哪里去了?难道这就是成长?就是走向成熟?也许,真像丈夫说的,不是儿子变了,是自己思想太陈旧,跟不上时代了。

  

  闷在电饭锅里的荷包蛋已经温了,摆在桌子上的炒菜和馒头也凉了,钟表的时针已指向十一点半,外面的防盗门还没响声。昨晚没休息好,这时素英有点困了,她倒在沙发上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这一觉睡得很香,也很长。素英是在甜蜜的笑声和幸福中醒来的。她先是揉了揉眼睛,然后伸了伸懒腰,依然迷迷糊糊,半天还没从睡梦中走进现实。她看了一眼餐厅的饭桌,有点纳闷。彬彬不是已经回来了?这会又到哪里去了?刚才一家人不是还在一起乐乐呵呵吃团圆饭?彬彬还对着生日小蛋糕许了愿,说要听妈的话,争取今年考个公务员,然后尽快找个对象,国庆节前后就可以结婚了,这不是她梦寐以求的事吗?怎么一眨眼功夫父子俩都不见了?再一看手机,已经下午五点半了。她“哎呀”一声从沙发上跳起来,眼看老郑就要回来吃晚饭,她还没做饭。

  

  彬彬到现在还没回来,莫非昨晚那个电话是谎报了?她不想再这样等下去,先给儿子打过去,电话依然是关机。然后拨了昨晚指挥部打来的那个电话。电话忙音响了半天,还是无人接听。她想不通,指挥部就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忙?

  

  等到老郑回来一起吃了晚饭,素英再次催他问问指挥部到底咋回事。老郑这次直接打了指挥部电话,一问傻眼了,查遍了隔离人员名单,根本就没有彬彬这个人。那彬彬回到哪里去了?在这到处隔离戒严的非常时期,彬彬会去哪里了?这些天来电话要么关机,要么没人接?夫妻俩真的着急了。

  

  晚上十点多,就在两人准备外出找儿子时,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素英急忙奔过去打开门,门外站着彬彬和一个和他同龄的小伙子。彬彬紧闭双眼,昏头昏脑,小伙子左手抓着彬彬搭在后颈上的一只胳膊,右手搂着彬彬的腰部,喘着粗气说:“阿姨,我把彬彬送回来了。”

  

  一股浓浓的酒气扑鼻而来,素英皱着眉头问:“这是在哪里喝酒了?看喝成啥了?”

  

  小伙子忍不住笑了:“在我家。今天他过生日,一高兴就喝多了。”小伙子的声音透亮,充满磁性。

  

  素英马上想起了昨晚给他打电话的那个声音,恍然大悟:“是你昨晚给我打电话的?你是指挥部的?”

  

  “是彬彬让我打的。我是他同学,我爸妈在外地回不来,就我一人在家。彬彬说在家实在没意思,那天就跑过来了。”小伙子有点不好意思。

  

  老郑把彬彬放在床上,过来对小伙子说:“你们这也玩得太大了,今晚你要是再不把彬彬送回来,你阿姨可就要急疯了。”

  

  半夜,素英起床上卫生间时,一推门,竟发现彬彬躺在马桶边,马桶和地面上吐得到处都是。她连叫几声声“彬彬”,彬彬都没有清醒过来。她心里害怕极了,一边用抹布清理着彬彬身上的呕吐物,一边喊丈夫:“老郑,快起来,彬彬醉倒了!”

  

  把彬彬抱在怀里那一刻,素英忽然感到彬彬也紧紧抱住她,那一刻她心一软,眼泪扑簌簌顺着脸颊流下。  

  

邢根民, 1967年6月生,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期公安作家研修班学员。作品见于《延河》《啄木鸟》《东方剑》《安徽文学》《厦门文学》和《小说选刊》等刊物,出版有小说集《血祭》《无缝交接》和长篇小说《沙苑人家》,中篇小说《血祭》曾获首届浩然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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