则阳注

则阳游于楚，（成云：“姓彭名阳，字则阳，鲁人。”）夷节言之于王，王未之见。夷节归。（还所取之物曰归。归还则阳请托之礼也。成玄英谓夷节为楚臣，王指楚文王。）彭阳见王果曰：“夫子何不谭我于王？”（谭与谈同。司马彪云：“王果，楚贤人。”）王果曰：“我不若公阅休。”（陆德明曰：“公阅休，隐士也。”）彭阳曰：“公阅休奚为者邪？”曰：“冬则戳鳖于江，夏则休乎山樊。（山樊者，山中樊篱而居也。白居易《中隐》诗云：“大隐住朝市，小隐住丘樊。”）有过而问者，曰：‘此予宅也。’夫夷节已不能，而况我乎！吾又不若夷节。夫夷节之为人也，无德而有知，不自许，（许，约与之也。不自与相约之谓。）以之神其交，固颠冥乎富贵之地。（颠冥犹沉湎。）非相助以德，相助消也。（王敔曰：“消，谓消其德。”）夫冻者假衣于春，暍者反冬乎冷风。（暍，伤暑也。《淮南子·俶真训》云：“夫人之事其神而娆其精,营慧然而有求于外,此皆失其神明而离其宅也。是故冻者假兼衣于春,而暍者望冷风于秋。”此之谓也。）夫楚王之为人也，形尊而严。其于罪也，无赦如虎。非夫佞人正德，其孰能桡焉。（王云：“佞人以才辩夺之，正德以至道服之，否则不桡屈也。”）故圣人其穷也，使家人忘其贫；其达也，使王公忘爵禄而化卑；其于物也，与之为娱矣；其于人也，乐物之通而保己焉。故或不言而饮人以和，与人并立而使人化。父子之宜，彼其乎归居，而一闲其所施。（施，著也，心有所求，有所挂碍之谓。）其于人心者，若是其远也。故曰‘待公阅休’。”（公阅休亦假名以隐语也。阅以言秉也，休以美善也。《周官》云：“作德心逸日休。”待公得圣人之道，秉美善之德，玄纁安车自至也。）

圣人达绸缪，周尽一体矣，而不知其然，性也。（达，《博雅》云：“逃也。”绸缪犹缠绵。达绸缪者，去俗尘之牵累之谓，此圣人之性也。）复命摇作而以天为师，人则从而命之也。（复命谓回归本原。《道德经·十六章》云：“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摇者，动也。作者，始也。《诗经·鲁颂·駉》云：“思马斯作。”故摇作，动之始也。周尽之处，动之始也。命之者，受天地之中以生也。命者，生之极亦生之始也。）忧乎知，（知，欲也。忧生乎欲也。）而所行恒无几时，其有止也，若之何！（此处断句有误，当断为：“而所行恒无，几时其有止也，若之何？” 所行即道。恒无即常无，致虚极守静笃之谓。《道德经帛书甲本·第一章》：“故恒无欲也，以观其眇。” 眇者，杳眇，虚极之态也。修真以炼神还虚而止。其问修真所止，大道所归也。）生而美者，人与之鉴（镜也），不告则不知其美于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闻之，若不闻之，其可喜也终无已，人之好之亦无已，性也。圣人之爱人也，人与之名，不告则不知其爱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闻之，若不闻之，其爱人也终无已，人之安之亦无已，性也。（《礼记·乐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喜爱之情皆感于物而动，故谓之性。物欲无已，圣人亦难逃其樊笼也。）旧国旧都，望之畅然。虽使丘陵草木之缗，（缗，盛也。）入之者十九，（入，没也。旧国旧都为草木所没者十有九成。）犹之畅然，况见见闻闻者也，（庶人之性，旧情物欲所以难割弃也。见之则喜，闻之则爱。）以十仞之台县众间者也。（《正字通》曰：“古以周尺八尺为仞，中人之身，长八尺，两臂寻之，亦八尺，两足步之，亦八尺。度高深以仞，度短长以寻，度地以步。” 十仞之台言其高也。县，悬也。众者，庶人也。物欲无已，乃是众人修道之大碍，一如十仞之台横亘其间。）

冉相氏得其环中以随成，与物无终无始，无几无时。（冉相氏，上古圣王。《齐物论篇》有：“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环为周，中为一为虚，得其环中者，得其道枢也。随者顺也，成者和也。随成者，怀和顺之德也。几，未已也。诗曰：“曰止曰时。”时亦止也。无几无时即谓，无不止亦无止也。）日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知北游篇》也有此语，可相互参看。其下有云：“安化安不化，安与之相靡。”即随成之谓。）阖尝舍之！（尸解物化者弃身而成仙，一不化者守静以全真。化与不化皆道，随成而安，不要轻弃其身也。）夫师天而不得师天，与物皆殉。（此句断句有误。当为：“夫师天而不得，师天与物皆殉。”欲物化而不得其化，即谓之“师天而不得”。身已解而不能成仙，即谓之“师天与物皆殉”。）其以为事也，若之何！（此言解化之道。）夫圣人未始有天，未始有人，未始有始，未始有物，与世偕行而不替，所行之备而不洫，（备，成也。洫，滥也，王云坏败也。）其合之也，若之何！（此言全真之道。王先谦云：“两言‘若之何’，欲人之自审择。”）

汤得其司御，门尹登恒为之傅之。（向秀曰：“登恒，人名。”宣颖云：“司御门尹，官名。”成玄英曰：“司御门尹当是两官。”罗勉道曰：“或说门尹登恒即伊尹。”陆长庚曰：“司御犹司牧，言天以汤为君。”显然此处解意纷乱。当以成玄英、向秀之言为是。司御，掌管车辆。门尹，司门的官吏。）从师而不囿，得其随成，（师者，教之以事，傅者，傅之德义也。以民为师，日以德和。）为之司其名。（名者，号令也。汤德和天下故能号令天下。司，主也。司御、门尹主其号令也。）之名嬴法得其两见。（之名者，德也。嬴即赢，盛也。嬴法者，刑也。德和而刑盛，故得其两见。）仲尼之尽虑，为之傅之。（尽虑犹极虑。极虑成礼，所以揭举仁义也。孔子商汤之后，师商制而成礼也。）容成氏曰：“除日无岁，无内无外。”（容成氏，上古帝王，黄帝时造历者，又与古代养生术、房中术传播直接相关。《汉书·艺文志》“阴阳家”有《容成子》十四篇，又“方技、房中”有《容成阴道》二六卷。积日成岁，故除日无岁。无内者，至小无内。无外者，至大无外。《天下篇》惠施曰：“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 积日成岁，道在其中也。）

魏莹与田侯牟约，（司马彪云：“莹，魏惠王。田侯，齐威王也，名牟。”魏惠王，姬姓，魏氏，名罃，《战国策》作“婴”，此处却作“莹”。齐威王，妫姓，田氏，名因齐，此处却作“牟”。魏惠王和齐威王曾在徐州会盟。背盟当指齐国围魏救赵，诱杀魏将庞涓之举。）田侯牟背之，魏莹怒，将使人刺之。犀首公孙衍闻而耻之，（公孙衍，战国时期魏国阴晋人，曾仕魏，任犀首之官，最终担任秦国相邦并在秦国去世。）曰：“君为万乘之君也，而以匹夫从仇。衍请受甲二十万，为君攻之，虏其人民，系其牛马，使其君内热发于背，（言其忧恐也。）然后拨其国。忌也出走，（忌谓田忌。）然后抶其背，（抶音咥，笞击也。）折其脊。”季子闻而耻之，（季子当指苏秦。苏秦，己姓，苏氏，名秦，字季子。或言，季子，魏臣。）曰：“筑十仞之城，城者既十仞矣，则又坏之，此胥靡之所苦也。今兵不起七年矣，此王之基也。衍，乱人也，不可听也。”华子（魏臣）闻而丑之，曰：“善言伐齐者，乱人也；善言勿伐者，亦乱人也；谓‘伐之与不伐乱人也’者，又乱人也。”君曰：“然则若何？”曰：“君求其道而已矣。”（治政去私己喜怒之情也。）惠子（惠施）闻之，而见戴晋人。（陆德明曰：“晋人，梁国贤人，惠施荐于魏王。”见，荐达也。）戴晋人曰：“有所谓蜗者，君知之乎？”曰：“然。”“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追击败兵）旬有五日（十五日）而后反。”君曰：“噫！其虚言与？”曰：“臣请为君实之。君以意在四方上下有穷乎？”君曰：“无穷。”曰：“知游心于无穷，而反在通达之国，若存若亡乎？”（郭云：“人迹所及为通达，谓今四海之内。”亡，无也。宇宙博大，通达之国比之无穷之宇宙，存之若无也。）君曰：“然。”曰：“通达之中有魏，于魏中有梁，（魏都大梁。《史记·魏世家》云：“魏惠王徙治大梁。”）于梁中有王，王与蛮氏有辩乎？”君曰：“无辩。”客出而君惝然若有亡也。（惝然，失意不悦貌。）客出，惠子见。君曰：“客，大人也，圣人不足以当之。”惠子曰：“夫吹筦也，（筦与管同。）犹有嗃也；（嗃，严大之声也。）吹剑首者，吷而已矣。（吷，小声也。司马彪曰：剑环头小孔，吹之吷然，如风过也。）尧、舜，人之所誉也。道尧、舜于戴晋人之前，譬犹一吷也。”（心有宇宙，圣人为小也。）

孔子之楚，舍于蚁丘之浆。（舍，息也。蚁丘，古代楚国山丘名。浆，本作将，侧也。《诗经·大雅·皇矣》：“度其鲜原，居岐之阳，在渭之将。”旧注皆谓舍为行而就馆，故或以浆为卖浆家，或强正浆为蒋，而以为草舍也。如司马彪云：“谓逆旅以苽蔣草覆之。”此皆牵强。孔子无非在旅途中停马在蚁丘一侧休息罢了。）其邻有夫妻臣妾登极者，（邻，近也。极者屋脊之栋，今人谓高及甚为极。故登极者，登高而观也。）子路曰：“是稯稯何为者邪？”（稯，聚貌。）仲尼曰：“是圣人仆也。是自埋于民，自藏于畔。（畔，田界也。此言圣人隐于民而务农也。）其声销，其志无穷，（游心无穷之野，极意幽冥之境，以求至道。）其口虽言，其心未尝言。（心无物欲，守静凝一也。）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顺世随成，不违世逆行。）是陆沉者也，（陆沉者指隐逸之士。）是其市南宜僚邪？”（非言其即是市南宜僚，乃是言其一如市南宜僚之隐居市肆也。）子路请往召之。孔子曰：“已矣！彼知丘之著于己也，（己，私也。孔丘之楚，隐逸之士视其揭举仁义以求显达，故云著于己。著者揭举仁义之谓，己者私己之情以求显达也。）知丘之适楚也，以丘为必使楚王之召己也。彼且以丘为佞人也。(揭举仁义，伪也。以求显达，倖也。伪者德不纯，倖者行其险，非佞人而何？隐逸之士故视孔丘为佞人也。)夫若然者，其于佞人也，羞闻其言，而况亲见其身乎！而何以为存！”（存，在也。必避去而不在也。）子路往视之，其室虚矣。

长梧封人问子牢曰：（长梧封人即长梧子，《齐物论》有“瞿鹊子问乎长梧子”。子牢，或言其为琴牢，一字子张，卫国人。《史记·弟子传》无此人，而《孔子家语·弟子解》有其名。问，古谓遺曰问。此长梧封人赠子牢言也。）“君为政焉勿卤莽，（卤莽，轻脱苟且也。）治民焉勿灭裂。昔予为禾，耕而卤莽之，则其实亦卤莽而报予；（耕粗而播其种子，其成之谷实也粗，谓其不饱满也。）芸而灭裂之，（除草曰芸。除草而伤其种子，其成则谷实灭裂。灭者谷无实，裂者谷实开裂。）其实亦灭裂而报予。予来年变齐，（齐，整也。改变整地之法。）深其耕而熟耰之，（熟，始也。耰，古代的一种农具，用来弄碎土块，平整田地。播种后则用耰翻土、盖土。）其禾蘩以滋，予终年厌飧。”庄子闻之曰：“今人之治其形，理其心，多有似封人之所谓：遁其天，离其性，灭其情，亡其神，以众为。（众亦禾也。《尔雅·释草疏》云：“众，一名秫。稷之黏者也。”“以众为”谓如昔年种禾那般。）故卤莽其性者，欲恶之孽为性，（孽，妖害也。）萑苇蒹葭始萌，（萑苇皆芦，萑苇即蒹葭也，蒹长成后为萑，葭长成后为苇。《诗经·秦风·蒹葭》云：“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故蒹葭萌情爱动也。）以扶吾形，（扶，佐也。形相佐于欲恶也。）寻擢吾性。（寻，求也。擢，引也。性相求于情爱也。）并溃漏发，不择所出，漂疽疥痈，内热溲膏是也。（漂与瘭同，疽病也。并者崩也，血下也。溃者，出脓也。漏者，尿淋沥也。痈疽疥疮，内热所发。溲膏，尿如油膏也。上皆寒食劳伤之症也，阴阳欢爱不节，妄食五石散所致，非养形卫生之正也。）”

柏矩（周之卿士）学于老聃，曰：“请之天下游。”老聃曰：“已矣！天下犹是也。”又请之，老聃曰：“汝将何始？”曰：“始于齐。”至齐，见辜人焉，（辜，疈辜也。辜人即披磔人以祭也。此大灾之年上古人祭之法，春秋战国时犹有遗存。此乃人祭之磔，张裂风干被刳剔的人牲也。）推而强之，（强者，殭也，死不朽也。《廣韻》云：“强尸劲硬。”）解朝服而幕之，(朝服,周代君臣祭祀时穿着的礼服。战国沿袭周礼。)号天而哭之，曰：“子乎！子乎！天下有大菑，（菑者，灾也。）子独先离之。（离即罹。离之者，遭难也。）曰‘莫为盗，莫为杀人’。荣辱立然后睹所病，（病，辱也。）货财聚然后睹所争。今立人之所病，（杀人，人所病也。今杀人为牲立以祭天，乃立人之所病也。）聚人之所争，（所求无非货财，乃聚人之所争也。）穷困人之身，（披磔而后张裂风干乃穷困人之身也。）使无休时。（使，役也。役民不止也。）欲无至此，（欲者，所求也。无至此者，不以人牲祭天为求也。）得乎？（所求可得吗？）古之君人者，以得为在民，以失为在己；以正为在民，以枉为在己。（君当以民为心，仁爱为本。）故一形有失其形者，（有一人困苦之谓。）退而自责。今则不然，匿为物而愚不识，（匿者蒙匿，物者物欲。为物欲所蒙匿则愚蠢不识大道也。）大为难而罪不敢。（难者，灾也。敢者，犯也。不敢犹不犯法者。以不犯法者为人牲，乃是罪不敢也。）重为任而罚不胜，（重任不胜则罚严。）远其涂而诛不至。（远途不至则诛绝。）民知力竭，则以伪继之。（郭云：“将以避诛罚也。”）日出多伪，士民安取不伪。夫力不足则伪，知不足则欺，财不足则盗。盗窃之行，于谁责而可乎？”（郭云：“当责上也。”）

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其言化者，怀德闻道而日有改易也。《淮南子·原道训》云：“蘧伯玉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未尝不始于是之，而卒诎之以非也。（卒，终也。诎，通作绌，同黜，去也。）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荀子·修身篇》云：“是是非非谓之知。”）万物有乎生而莫见其根，有乎出而莫见其门。人皆尊其知之所知，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后知，可不谓大疑乎！（《徐无鬼篇》有：“人之于知也少，虽少，恃其所不知，而后知天之所谓也。”可与此相参。《道德经·第七十一章》云：“知不知，尚矣；不知知，病也。”即此。）已乎！已乎！且无所逃。（人之命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也。此意可参《人间世篇》。）此所谓然与，然乎？（王先谦云：“《论语》：‘其然，岂其然乎？’与此意同。”因此语义对“已乎”持否定的结论，即生命纵然无所逃，知不知而后知不能停止。今人谓之，生命不息，学习不止。庄子其实是对探索未知的尝试持肯定的意见的，并不是如后儒所云，持不可知论也。）

仲尼问于大史大弢、伯常骞、狶韦曰：“夫卫灵公饮酒湛乐，不听国家之政；田猎毕弋，不应诸侯之际：其所以为灵公者何邪？”（《諡法》云：“亂而不損曰靈，不勤成名曰靈，死而志成曰靈，死見神能曰靈，好祭鬼怪曰靈，極知鬼神曰靈。”）大弢曰：“是因是也。”（不听国家之政、不应诸侯皆谓之不勤。不勤成名曰靈也。）伯常骞曰：“夫灵公有妻三人，同滥而浴。（春秋战国时，纪莒之间，名诸为滥。诸者，泽也。如，宋有孟诸。）史鳅奉御而进所，（御谓衣食。）搏币而扶翼。（搏币即搏弊，谓人虽疲困，但也自持完成礼仪。扶翼谓搀扶。）其慢若彼之甚也，见贤人若此其肃也，是其所以为灵公也。”（亂而不損曰靈。）狶韦曰：“夫灵公也死，卜葬于故墓，不吉；卜葬于沙丘而吉。掘之数仞，得石椁焉，洗而视之，有铭焉，曰：‘不冯其子，灵公夺而里之。’夫灵公之为灵也久矣！之二人何足以识之。”（得其所葬，死而志成曰靈。有铭焉，死見神能曰靈。灵公夺而里之，極知鬼神曰靈。）

少知问于大公调曰：“何谓丘里之言？”（李颐曰：“四井为邑，四邑为丘。五家为邻，五邻为里。”言，议也。问丘里所议也。昔皆实行乡里自治，故丘里议事是主要制度。少知所问便是丘里议事之法。旧注皆不明言之为何，后儒纷如妄解，今人愈见其惑也。）大公调曰：“丘里者，合十姓百名而为风俗也，合异以为同，散同以为异。今指马之百体而不得马，而马系于前者，立其百体而谓之马也。是故丘山积卑而为高，江河合水而为大，大人合并而为公。（丘里议事，合各姓大人之言而为公议。）是以自外入者，有主而不执；（执，捕也。外入之人，有其主家者则为客，不捕问也。）由中出者，有正而不距。（距，违抗也。中出者，君命也，君命正则不违抗也。）四时殊气，天不赐，故岁成；五官殊职，君不私，故国治；文武殊材，大人不赐，故德备；万物殊理，道不私，故无名。无名故无为，无为而无不为。（丘里之治，无为而治也。）时有终始，世有变化。祸福淳淳，至有所拂者而有所宜，（此处断句有误，“至”当随上为句：“祸福淳淳至，有所拂者而有所宜。” 淳淳，流动貌。拂，去也。宜，安也。祸福周流而至，有所去也有所安也。）自殉殊面，有所正者有所差。（殉，求也。面，见也。正，决也。差，择也。自求祸福所见皆不同，有所决也有所择也。）比于大泽，百材皆度；（不轻弃丘里之人。）观于大山，木石同坛。（丘里同心。）此之谓丘里之言。”少知曰：“然则谓之道足乎？”（丘里之言合乎道足乎？《礼记·礼运篇》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故少知有此问。）大公调曰：“不然，今计物之数，不止于万，而期曰万物者，以数之多者号而读之也。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阴阳者，气之大者也；道者为之公。因其大以号而读之则可也，已有之矣，乃将得比哉！则若以斯辩，譬犹狗马，其不及远矣。”（丘里之言合乎道是不够的，当合乎天地，合乎阴阳。盖丘里所议，非仅争讼，也有农事节令，风水地理，故云。）

少知曰：“四方之内，六合之里，万物之所生恶起？”大公调曰：“阴阳相照，相盖相治，（盖，掩也。阴阳相盖，日食月食之谓也。俞樾谓盖当读若害。）四时相代，相生相杀。欲恶去就，于是桥起。（欲，爱也。去就犹取舍。宣颖云：“桥同矫。”则桥即诈也，妄也。爱恶取舍，心生诈妄也。）雌雄片合，于是庸有。（片，本作牉。《仪礼·丧服传》云：“夫婦牉合也。”《集韻》云：“牉合，合其半，以成夫妇也。”庸，劳也。夫妻和合亦有房劳之困也。）安危相易，祸福相生，缓急相摩，聚散以成。此名实之可纪，（纪者，记也。本其事而记之。）精微之可志也。（志者，心之所之也。精微之处可用心体会也。）随序之相理，桥运之相使，穷则反，终则始。（此桥，桔槔上衡也。《淮南子·主术训》：“桥直植立而不动，俯仰取制焉。” 桔槔取水，穷则反也。四时随序，终则始也。）此物之所有，言之所尽，知之所至，极物而已。睹道之人，不随其所废，不原其所起，此议之所止。”（废，止也。道周无端，无所起亦无所止也。）少知曰：“季真之莫为，接子之或使。（成云：“季真、接子，齐贤人，俱游稷下。莫，无也。使，为也。季真以无为为道，谓道有为使物之功，各执一家，未为通论，故问以定臧否。”其解释是有问题的。莫为不是无为，或使也不是有为。莫为是一种消极的态度，或使是一种积极主动的态度，两者皆私己刻意，非大道也。下文谓此二者“未免于物而终以为过”，且言其“在物一曲”，所论甚明。）二家之议，孰正于其情，孰偏于其理？”大公调曰：“鸡鸣狗吠，是人之所知。虽有大知，不能以言读其所自化，又不能以意其所将为。斯而析之，（斯，《说文》析也，《尔雅·释言》离也。《诗经·陈风·墓门》：“墓門有棘，斧以斯之。”）精至于无伦，（精，细也。伦，比也。《礼记·中庸》云：“毛犹有伦。”疏云：“毛虽细物，犹有形体可比也。”故此句意思谓：精细至于无有形体可比也。）大至于不可围。或之使，莫之为，未免于物而终以为过。或使则实，莫为则虚。有名有实，是物之居；无名无实，在物之虚。可言可意，言而愈疏。（意与抑通。心欲有为，非言不达，然言有可抑者，则其言愈见稀疏。）未生不可忌，已死不可阻。死生非远也，理不可睹。或之使，莫之为，疑之所假。（疑，惑也。假，因也。两者皆道之所惑也，心有所因也。）吾观之本，其往无穷；吾求之末，其来无止。无穷无止，言之无也，与物同理。或使莫为，言之本也，与物终始。道不可有，有不可无。道之为名，所假而行。（《道德经·二十五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或使莫为，在物一曲，夫胡为于大方！（大方即大道。）言而足，则终日言而尽道；言而不足，则终日言而尽物。（言，议也。足，成也。尽，止也。终日议而止于道则议有成，终日议而止于物则议不成也。谓辩季真之莫为和接子之或使基于道则辩有所成，若辩仅止于物则辩无所成。）道，物之极，言默不足以载。（言默不足以载道。此评论季真之莫为也，消极的态度非道也。）非言非默，议有所极。”（极，尽也。议尽于道，非言非默，道法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