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作家 || 张秀峰:理想,根植于厚实的父爱
理想,根植于厚实的父爱
张秀峰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怀有这样的想法:等我出书的那一天,我一定要让父亲成为我的第一个读者,能够理直气壮地把自己的书拿给父亲看,该是多么幸福而又意义非凡的事啊!上师范第一年,我在《人民日报》发表了自己的处女作,是一首小诗。这足以令我自豪的荣誉让我整整兴奋了一个学期。好不容易熬到了放假,当我把自己所得的二十元稿费递给他的时候,看着他双手微微颤抖地接过那钱,羞涩地笑着,像个孩子一样。在我的记忆当中,这样的场景只有过一次。此后就再也没有给过他稿费,发表的文章也再没有给他看过。倒不是吝惜什么,而是因没有太过丰富的阅历而感觉自己写出来的东西底气不足,害怕见到他读我文章后眼底掠过的那一抹失望——在父亲面前,我永远都觉得自己是个孩子。
父亲的虽质朴少言,为人却并不木讷,也不离群索居,在村里有着很高的威信。与人相处的时候,除非有人明确要他表态,他才会说两句,更多时候,他都是带着那淳朴的、憨憨的笑,做一个纯粹的听众。
父亲的三个子女中,哥哥相对要好些,从小便听话,按父母的意愿一路走得四平八稳,即便是后来在求学的路上曾遇到过一些波折,但总体来说还算顺利。作为他的另一个儿子,我完全是一个另类,似乎专就是为反衬哥哥而存在的。小时候的调皮捣蛋自不必说,上学后依然顽性不改,一堂课中,我对课本的关注绝对不会超过看一只虫子爬过窗台的时间,还没到中期,课本就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有时竟将书“腰斩”,成为了类似于小人书一样的两部分,为此老师没少找父亲告状。自然了,我挨打的次数远远超过了哥哥和妹妹的总和,然而事实证明,这种简单而又省事的教育手段对我来说似乎并不怎么奏效,顶多在皮肉承受痛苦的时候哭喊几声,表现出十二分的难过与悲伤。然而眼泪还没干,下一个祸端又由我而生,于是在大人们一惊一乍的斥责声中等待着又一轮挨打,并预备着再一次演绎曾经的难过与悲伤。
性格,决定了一个人的命运。也许。
听祖母说,父亲当年也曾受过教育,也深谙知识改变命运的至理。然而对于一个几近于赤贫的家庭来说,读书已经不止是奢望,简单就是类似于笑话一样的野心存在。也正因为如此,父亲便节衣缩食,铁了心要供我们兄妹三人上学,为此曾招致了不少人的冷嘲热讽,毕竟那个时候,“识两个照门字,能写自己名字、会记账就行”的读书观依然主导着广大农民的意识。
哥哥爱看书,也许是受了他的影响,我从小就喜欢看一些“杂书”。最初是连环画,然后是各类话本小说,再后来,报纸、杂志、现当代小说、外国小说……一套一套地,村里但凡能借到的都借来看,想方设法地,有时候为了借书甚至于不惜出卖苦力——为人家扛半天庄稼垛子抑或是给人家拦一天牲口,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能借主人手里的书来一饱眼福。
在父亲看来,我已经背离了“正道”,痴迷于“非课本”书籍的行为就是严重地误入歧途,为此,他很是担忧。
五年级的时候,我们之间曾经有过一次很正式的谈话,具体内容因历时久远已经记不得了,但父亲当时的意思很明确:他不希望老张家出个孬种!在他的意识当中,要想以后考出去、当一个吃“皇粮”的公家人,读书固然是“学而优则仕”的不二法门,但那是针对课本而言的,而我现在所读的书似乎已经严重地偏离了这一原则。他是农民,最懂行稳致远的道理。他希望我能够一步一个脚印、看得见又摸得着、踏踏实实,按要求上完小学上中学、上完中学上高中、上大学、参加工作,从此跳出“农门”。现在整天沉迷也这些“杂书”当中,无异于自毁前程。
所以,当他脸色铁青地警告我以后别再看那些“杂书”、当以学业为重时,我那因执拗的脾性而生发出来的偏激又一次冒犯了父亲,我顶撞了他,并明确地告诉父亲:你的儿子应该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我的理想是要做一名作家,我看这些书,都是为自己以后的理想打基础,算不得不务正业。
很显然,父亲对我的回答很不满意,但他不是暴君,并没有如其他家长一样独断专行,所以,作为父亲,他还是相对称职的,他深谙我的脾气——专断与蛮横只会使双方的矛盾更加激化,除了不能够让我屈从,反而会令我读“杂书”的意志变得愈发地坚定。
父亲问我:“你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男子汉?”
我摇了摇头。
父亲便郑重地告诉我,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是男子汉,男子汉,首先得有悍性,就是要做一个血性男儿。陕北有句古话,叫“喊破嗓子,不如做出样子”。男子汉就当如此,轻易不承诺,一旦说出去的话,就当是一个唾沫星子一个钉,钢巴硬正。绝不轻言放弃。
我明白了父亲的用意,也分明能感觉到自己的肩头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我点了点头,说:“我不会放弃的,等着瞧吧。”
“那好,是这,我不干涉你的自由,你想当什么作家也行,但你要记着我要的结果,你得给我这么多年来的付出一个明确的交待,不能让我的心血白费了,我不想让人看我的笑话,更不愿意承认我的儿子是个孬种!”父亲说。
我看着父亲,重重地点了点头。
……
在《读者》杂志上看到过这样一句话:在三个子女的家庭中,老二就是夹心饼干中间的那点奶油,虽然很甜但是却最不被人注意。我当时并没怎么在意,放假回家的时候,母亲又一次说起我,抱怨我多么不听话,多么调皮,同时又拉出哥哥和妹妹来作为对比,这时候,那句话一下子很清晰地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我在心中暗暗的把自己和那句对比了一下,觉得说得蛮有道理。但我并没有责怪母亲的意思,反倒是觉得很对不起母亲。因为自己小时候太过顽皮,连累她吃过不少的苦头。及至自己有了孩子后才渐渐的明白,在父母爱的天秤上,儿女无论多寡,始终都是均衡持平的。他们之所以对哥哥妹妹责罚少,是因为他们能够忖度父母的意思而顺其所愿去做事,而我,却因为个性太过于张扬,招致来的麻烦不断才受到责罚。钻天杨能够修颀挺拔,笔直向天,不正是因为有人不断地砍掉其旁逸斜出的虬枝而一心向上吗?所谓“爱之深而责之切”就是这个道理——要没有父亲对我的责打,哪里还会有我现在的一切呢?
从上师范开始,我心里就开始萌生了一个想法:我为自己有这样的父亲而骄傲的同时,也暗暗发誓,一定要让父亲因我而感到自豪。我说过自己要当作家的话自然算数,即使成不了“家”,至少做做那样的梦还是可以的。还记得当年我把第一次获文学奖的证书自豪地拿给父亲看的时候,他盯着我看了我半天,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后来,母亲告诉我,父亲曾私下里对她说:“儿子的确是大了,沉稳多了,这小子可没让我少操心。”
工作的第一年,我获得了延安市文联举办的一个活动的三等奖,当我很高调地把奖杯给父亲看时,希冀能得到他的一句表扬,可他的表情依旧很淡然,只说了一句:“这不算个甚,又不是一等奖!”可我能够感觉得到,他的心里无疑是高兴的、是为他的儿子感到自豪的,他期待着我能够有更大的收获。正是因为读懂了他的期望,所以打那以后,我也就再没有将自己获奖的东西拿给他看,我知道,自己要给他展示的,远比这个要宏大得多、也必然要庄严神圣得多。就我现在所取得的成就,还远还没有达到在他面前来显露的必要。
是啊,在父亲的眼里,我永远都没有成功的时候,因为他给我定的目标永远都在更高的层面,所谓的成功也只能在“下一次”。在他那厚实无言的爱里面,自己的儿子就得是最优秀的,所以,我只能不停地奋斗、奔波,永远都行进在追求目标的路上。
父爱是沉默的、厚实的,如果你能轻易触摸到,那就不是如山般的父爱了。
去年冬至,正值周末,我回去看二老。给祖父母上完坟后回到家,母亲正在整理她的那个小木箱。我发现,当年我给父亲的那张刊有我文章的报纸还在,叠得方方正正的,里面夹着那二十元稿费,依旧挺括、依旧簇新。我回头看着父亲,父亲依旧一脸羞涩,憨憨地笑着,像个孩子,一如当初我给他钱时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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