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特刊 || 王炜：三吃“牢”饭
三吃“牢”饭
文/王炜
本文所写张敏老师，已年逾古稀，半个多世纪前，他还是一位军人，在他的一本书上，我见过他的军装照：年轻！帅气！建军节之际，编发此文，向张老致敬！向人民军队致敬！
一年不到，竟然吃了三回“牢”饭，都因为一个人。谁呢？未央的一位老作家。
几年前，有缘认识了作家王姐——王亚凤，她与住方新村的老作家张敏老师熟识，微信上发过高建群写的《长安第一风流才子张探花传》，我便知道了张老，知道了他是国家一级作家，也是西影厂原来的著名编剧。
去年五月底，未央党校有文学讲座，何丹萌和陈长吟授课，两位都是我仰慕的老师，我便去了。讲座早上开始，为期一天。中午下了课，王姐提议去跟前的张老家蹭饭，我正求之不得。一直想拜访张老，苦于机缘不够成熟，因而久未成行，这回算是熟透了。
王姐打了电话，张老叫来，我俩同往。张老住高层，一出电梯，王姐让我猜哪个是张老家，环顾四下，猛然瞅见一户门边的对联异样，红纸贴白墙，竟是一副无字联。我断定，就这家，还真猜对了。那副“联”，至今记忆犹新，红纸已略微褪色，一整张纸估计只用了半张，随意裁了上下联和横额，尺寸都短欠，根本不够一副对联的长度。
敲门，屋内应声，脚步渐近。门开，一个满头白发、瘦削清癯的老头扶门而立，正是张敏老师。张老个头不足一米七，因为我一米七，接上张老的目光是要略微下倾的。进屋落座，张老让烟，我说我不抽烟。张老就自己点了抽，他夹烟的中指和食指，有抽烟人长年累月熏成的那种焦油黄。她俩熟络，见面话多。王姐向张老介绍了我，说我对他仰慕已久，并且拜读了他的《良家妇女》。我很是惶恐，那本书我当时只读了几十页，很怕张老和我谈书里内容，那岂不露馅。还好，张老没有谈“妇女”。他问我平时写什么，我忙说自己就是爱好，不成体裁，也没正式写过几篇。在张老面前，我有些拘谨。也可能是因为听王姐说过，张老当面斥责过一个张扬的年轻人没文化，所以，我不敢多言语。
张老问我喝酒咋样，我照实说不行，就二两的量，还不敢保证不“煎口”（粮食装太满，袋口扎不好，淌出来）。他又问我打牌不，我说过完年就没再摸过牌了。张老笑说，烟酒不行不打牌，再不窝啥，那你咋写文章？细细想想，好像就是这么个理。
其时，张老一人在家，三个人三言两语，仍是她俩话多。话间，我打量客厅，正厅是古典实木茶几，一圈高背座椅。靠窗那边，是高高低低的盆栽绿植。山墙角上，是方木刻，上面似乎是高建群那个性的扭扭弯弯的字。斜对是卧室，门顶墙上裱着两字——文牢，不知何人所题，想来绝非凡人。卧室门口，是一个大圆餐桌。最抢眼的，是张老身后的背墙，很个性的DIY制作，像一个立体的板报，一角嵌着树枝，枝条上挂着一串苞谷棒（现在好像是站了只鸟）。背墙顶上，匍匐着一长溜茂盛的绿萝。板报中间的墙绘才是重点，上面粘贴着张老的手稿，纸张已经泛黄、卷曲，看来有些年头了。
说着话，王姐去窗户那边溜达，突然惊呼：有苍蝇！张老麻溜地把刚抽完的烟头摁进了烟灰缸，顺手拿过苍蝇拍，竟去追苍蝇了，那神情，不像七十三岁的人。王姐又喊，咋不见了娃娃鱼？张老说：已经炖了，冰箱还给你留着呢。
天，终于谈到蹭饭的主题上了。张老一边搜寻苍蝇的航迹，一边笑说：这苍蝇估计就是奔着娃娃鱼来的。我和王姐对视，再看张老，大家都笑。现在想来，那只苍蝇真不容易，那么高的楼层都能飞上来，还偏偏飞到了张老家，它肯定体格强壮，是国家队的，也肯定是只有文化的苍蝇。
苍蝇的命运，我就不说了。因为，接下来要吃饭了。
王姐在路上时，就赞扬张老的厨艺好，这回我算真正领略了。张老进厨房，我跟进去，要帮他打下手，他递给我一把刀，叫我把餐桌上的西瓜削成块，盛盘子里，饭后吃。我站在餐桌前削着瓜，他在厨房做着饭。滋滋啦啦，一小会儿，就烧好了一盘排骨，又热了娃娃鱼和先一晚的剩米饭，再出出进进，来来回回三四趟，又端上了几盘凉菜。最后抓了一把筷子，拎了一瓶白酒，招呼我俩桌上坐定。我接过酒瓶给他倒酒，他要自己倒，我说那不合适，还是我倒。给他倒好，放下酒瓶，他又要给我倒，我说下午还要听课，不能喝酒，我一喝酒，脸红得吓人。张老放下酒瓶，猫腰到桌下，摸出两听黑啤，说那就喝点啤酒。盛情难却，我没推辞。
一个女人两个男人，一瓶白酒两听黑啤，一桌佳肴四五道菜。这顿蹭饭很是特别。我清晰地记住了三道菜：一道娃娃鱼，是和猪肉的肥肉片一块炖的，鱼肉侵润了肥肉的油腻，嫩滑而不腥膻，肥肉吸附了鱼肉的腥鲜，爽口而不肥腻；一道油汆排骨，精排先用盐、酱油和料酒腌了，吃时入油锅略汆，肉排色鲜味美，香酥鲜嫩；另一道是酱牦牛肉，是张老朋友从青海还是新疆带给他的，直接切片食用，人间少有的美味。这三道菜，前两种做法，我平生第一次吃，真心不错。便觉张老的厨艺，和他人一样，个性、灵动，透着聪敏。
一沾上酒，我和张老话就多了，聊了几嘴贾平凹，聊了几句高建群，还聊到了方新村村名的由来。我们自斟自饮，彼此并不客套。我听高建群讲过“张敏买骆驼”的事，遂叫张老讲讲。没想到，这下打开了张老的话匣子。话说：英国女皇伊丽莎白十七世孙女倒走丝绸之路，一群洋妞一队骆驼越葱岭经陇西过渭城来到了西安三桥，不料遇到了麻烦，骆驼不让进城！他讲他如何和政府交涉，买下骆驼饲养，最终又卖掉了骆驼的经过。还讲那些骆驼不吃草料不吃肉，老陕的燃面扯面也不吃，面汤也不喝，集体绝食！原来，人家骆驼一路跋涉，跟洋妞吃面包喝啤酒，才来到了黄土高原。
好作家最会讲故事，张老讲得波澜起伏，妙趣横生，听得我入迷。不觉间，两罐啤酒喝完了，时间已近下午两点，王姐起身收拾餐桌，我们匆匆道别。临出门，张老似乎已经微醉了，紧握着我的手，再次问我叫啥名字，叫我有空就来谝，知道我老家在乾县，便说他对乾陵有考证，下次来要送我关于乾陵的什么东西，我道谢，别过。
与生人交往，一饭或一面之缘，除非有必要，我才会索要人家电话。首次见张老，我也没要，似乎有些失礼。
别后不久，不曾想张老突发心脏病，并住院装了支架。这些都是事后听王姐说的，我就想着啥时候去看看张老。
日子一天紧挨一天，我忙忙碌碌庸庸碌碌，一晃竟到了中秋节，正好老家的早熟富士苹果红了，就从老家快递过来，约了王姐一起去看望张老。那天，恰巧赶到了午饭点，王姐联系过张老，叫我们到他家吃新疆抓饭。
到张老家，他竟有点想不起我了，但看见我人，似乎有印象。也难怪，一别四五个月，七十三岁的老人了，交游又广泛，慕名拜访他的人，天天络绎不绝，人数可想而知，何况我这个小可呢？探问了张老病情，已全面康复，说他还去大东北逛了一圈呢！他依旧谈笑风生，依旧笑声爽朗。
落座，张老给我们盛抓饭，说抓饭是他的绝活，高建群每次来，不吃别的，就要吃抓饭。还有一些老友，都是为他这抓饭而来。张老顺便讲了抓饭的做法，听着简单，实则讲究。王姐碗里扒拉出一块肥肉，不想吃，不敢扔，想给我，问我意见。张老对王姐笑说，盛饭时专门给你碗里埋的，那是一块羊尾，上等好肉，你却不吃。我笑说张老偏心王姐，结果那肉还是被我吃了。张老的抓饭确实好吃，我连吃三碗，那天回到家，晚饭都没吃，抓饭耐饥。
这就是第二回吃“牢”饭。
第三回，还是王姐通知的我，说张老叫吃饭，问我去不去。我好长时间没见张老了，便说去。我们到的晚，到时屋子里已经高朋满座：作家、编剧、书法家、政界的、表演艺术家，还有从青海来的远方客人。去时我还想，这回一定要和张老再好好聊聊，没想到是大聚会，也就没那个机会了。
张老一边陪客，一边张罗饭桌。满屋子除了一个学生样的小美女，属我最小了，我便帮着洗杯洗碗摆筷子。几个女同志下厨，叽叽呱呱，滋滋啦啦，饭菜就妥了。很丰盛，摆满两大桌。我和未央作协张鹰主席认识，他招呼我和王姐，还有远道而来的客人，我们围坐在靠窗的餐桌。张老在大茶几上，高喉咙大嗓子，招呼着另一桌人。酒喝的茅台和干红。两桌近二十号人，觥筹交错，煞是热闹。席间，有老师助兴，吟诵毛主席诗词《沁园春·雪》，气氛骤然热腾，饭菜也倍觉清香。最后，又吃到了久违的抓饭。这次，再次吃到了一道新菜——切片鹿肉，应该是卤的，肉质细腻却耐嚼，和牦牛肉混装在一个盘子里，谁鹿谁牦牛，美味难分彼此，都是人间少有，也无需分辨了，吃谁都香，谁吃都香。
饭毕，女同志收拾。人多，我也不拘礼，借机在屋里随处走走，仔细看看墙上的字画。客厅正中南向的墙上，是乾陵无字碑的一个拓片画框，应该很珍贵。与之正对的北向的墙上，是黄土画派名家王有政赠张老的名画《悄悄话》，此画价值不菲，据说一度炒到近30万，张老挂于客厅，并于画框角上玻璃下压条：开框之日，家祭勿忘告乃翁！看了落款，我才明白，南卧室门正上方的“文牢”，也是王有政墨宝。南卧室里间，墙上也有一“文牢”字框，纸张较小，题款为贾平凹，都知道贾老师惜纸。另外还有几处字画，似乎都出自方家之手，也有高建群的，我记不太清了。
令我惊异的是，那一刻我才看到了进门过厅的吊顶，上有大大的镂空“文牢”二字，题款“志英”。吊顶内嵌的饰灯亮着，幽幽地背衬着“文牢”二字，看着看着，就很有意味了。据说，文牢是方新村未拆迁时，张老用自己的稿费，一砖一瓦地垒砌起来的，是一栋个性的三层小楼，那是怎样的神工天巧，我不得而知。
至于文牢的含义，我没问过张老，也没问过任何人。我想：他是将自己囚禁了吧？然，于他而言，这文牢之外，是不是个更大的牢房呢？唯有这里，他才得解脱，得大自在。这里外的文牢，圈子里的人，估计没有不知道的，估计也没几个真正知道的。
这三次牢饭，一次比一次吃得有味道。
写下此文不久，看到张老微信圈发了自己理发的图片：他坐在露天下，大红围衣围了满头银发的头颅，色差对比强烈，很是抢眼，一旁是忙着为他理发的中年女人。他写道：我不常在路旁的下岗职工处弄头发。今天兴致勃勃，又理了一次。我敢打睹，中国没有一个一级作家能放下身份，照顾一下她的生意。平民意识不是光用嘴吹的！
致敬张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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