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作家• 小说】傅书勇/山不转人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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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作家·快讯】阿 月 /西南作家工作室联盟隆重上线

山  不  转  人  转

傅书勇(贵州六枝)

在井下劳作了一天的矿工们回到地面,会经常看到不远的山脚下,有一条细长的黑影,在跳跃的火把映照下,忽暗忽明、晃晃悠悠,像个幽灵围着山转圈。一些漆黑而矮小的洞口杂乱无章地穿插在山腰周围,像凶恶的怪兽,让大山的黑夜更增添了一丝恐怖。

矿区开建以来的这两年多,魏家峰总是在每天晚饭后戴上矿灯,围着大山绕上一圈。

昨晚,魏家峰没带矿灯,而是拿着一束火把,绕起山来就没完没了。直到天明,他才带着布满血丝的泪眼,回到旷工们中间。

白天矿上的事太多,他根本没有时间,只能选择在夜里出来。平常他都只转一圈就回来,可昨晚他一绕就是一夜······

他想起自己从八岁开始,在每个寒冬腊月夜深人静的日子,总会悄悄从一个低矮、漆黑的小洞里爬出来,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背着一个箩筐,全身已被黑色所妆饰。他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管这些,而是马上背着黑色的东西,蹒跚学步般往家赶。

从家到山里是十华里毛路,家被大山阻隔,每次出门,必须爬坡攀岭过山梁,这一点,魏家峰不知道走过多少次,山上的一草一木,他太熟悉不过。

此刻,魏家峰站在山谷中,瞩目那些山洞,然后再看看周围的大山,那些熟悉的影像慢慢变得恍惚起来。现实,难道是这样的吗?他问自己。他说不清楚。他对眼前的一切突然模糊起来,蓦然升起一种陌生的感觉。陌生吗?但这里确实就是养育自己十多年的地方,现在还能叫出每个地方的名字呢——那是魏家大坡,那边是小水淹坝,下边是黑塘冲,这里是耸夸大坡脚下······就算在夜里不用照明,他也不会迷路。现在,他站着,心里感觉缺少了点什么。或者还应该做点什么。

魏家峰伫立凝目,注视这苍茫的大山足足有一个多小时。走吧!他命令自己,强迫自己挪动因站立太久而僵硬的腿脚。但他还是克制不住自己,轻轻抬起左手腕,让目光在灰色的表盘上停留,期盼秒针指向出发的时刻。

突然,有种慌乱、紧张和担忧袭扰他的脑海。他无法否定这种人类与生俱来的弱点,做不到镇定自若。尽管在每年的寒冬腊月,他都别无选择地走进那个小洞。但是,这一次,与过去有些不同。他离开那些小洞已经六年多了。六年之间,他从一个农村苦娃子,变成了矿业大学的优秀毕业生,现在已是一家大型煤矿的助理指挥长。过去那些年里,在冬季、在夜间偷偷去挖煤,一切,都是为了生存,他别无选择。那时挖煤,只能晚上偷偷的干,而且大多是单枪匹马的干。因挖的煤洞都很浅,特别像“鸡窝”,人们都叫它“鸡窝洞”,“鸡窝洞”里挖出的煤叫“鸡窝煤”。

六年之间,不算长,但在魏家峰的心里,已是沧海桑田。

六年前,他最后一次走在鸡窝洞边,曾经撕心裂肺的哭过一场。他的高考成绩足以上国内任何一所名牌大学,但在填志愿时,他还是选择了中国矿大。在他的内心深处,这也是别无选择。从八岁到十八岁,挖鸡窝煤的事,根深蒂固。他无法忘记家里无煤无柴的日子;更无法忘记······

那时他还不知道能源对于一个国家的重要性,但他却万分深刻地认识到煤对于一个家庭的重要性。因此,在填志愿时,他不顾老师和同学们的反对,毅然决然的要报考矿业大学,就是因为那些挥之不去的伤心往事;加上他当时还有一个小小的愿望,希望自己将来矿大毕业后分到煤矿上,自己和母亲,就不再为烧煤的事发愁,也不再为挖煤而······他每次想到省略号那里就有种撕心裂肺的疼,这次也是。

如今,这个当年遍地鸡窝洞的地方,已经建成贵州西部最大的煤矿。他魏家峰已是这个煤矿的助理指挥长。九点整,他将率领自己的矿工队伍,奔赴井下,第一炮开采就在眼前。相信,在大井里,跟早年钻鸡窝洞肯定不一样。

昨天上午,在动员会上,集团公司领导给了他24小时的准备时间,但从昨天晚上开始,他就没有睡觉,睡不着呀。这才有前文提到的那一幕。

其实,早在半小时之前,他的队伍已经准备就绪,他们一个个眼巴巴看着他,只等他一声令下,就马上开拔,奔赴主井。可是,他始终还是一动不动。他总觉得缺少些什么,并且那种缺憾的感觉在他心底不断地弥漫、扩张,最后牢牢的把他捆绑住。因此,他不想轻易说出“出发”这两个字。他要以“军人”的严格要求为准绳,一秒一秒的卡着出发的时间。他的心在备受煎熬,思绪在脑海里翻江倒海,眼睛在寻寻觅觅。

可是,时间不等人,先前还觉得过得太慢,刹那间,出发的时间就到了。他不得不有气无力地说出“出发”两个字,尽管心里多么不情愿。

现在,奇迹已经不可能出现了,他只能带着缺憾,奔赴“前线”了。是的,他曾经是那样喜欢这种奔赴“前线”的感觉。他小时候最喜欢的将军是三国时的关羽,因而,在他每一次出征前,他都感觉自己就像将军上马、即将奔赴沙场。当然,这一次也不例外,只是又有些许的不同。这次的不同在于,对于一位将军来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带着心灵和情感的缺憾奔向疆场,投身厮杀。最要紧的是,他恰恰不知道自己在临别时所寻思的缺憾到底是什么。他只是觉得缺少点什么。

当他发出“出发”的命令后,也就无可奈何的跟着大伙登上矿车。

当矿车缓缓驶过S型山路,那些两年多来陪伴他的简易房在眼里渐行渐远,即将从视线范围消失时;当那些高矮不一的山丘,那一片片杂草丛生的树林、以及树林后那片黄色的空地,和当年无数次摸爬滚打走过的毛路,将逐渐跳出他的视线时;他的心猛然颤栗了一下,双手下意识的抓紧车厢板。他还想探过头去,再看一眼过去。但是,车子已经翻过山顶,过去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了。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但目光却一如既往朝着来路。虽然看不见了过去,但那一片片山林,那一条瘦如幼蛇的毛路,还在他的心底浮现,并慢慢鲜活起来。

如今,那条毛路的半截已经不在了,因为建矿需要修路,而把毛路拦腰斩断了。相信不久,那条行人越来越少的毛路也会逐渐消失,回归大自然,因为那里原本不像路。

想起那条毛路,想起那片山林,魏家峰终于明白了,自己是在希望着一件事情的发生——是想去宽慰一位久违的魂灵;同时也期许着那位童年的好友能在他出发前送他一程。但是,一切都没有出现。

是的,是他,林万里——与魏家峰相处十年的战友——一起放猪、一起打猪草、一起砍柴、一起挖煤的战友。

魏家峰没有忘记,在故乡的那么多年里,所有的人对于他都很陌生,唯有林万里例外。多少年来,他们同呼吸共命运。现在呢?魏家峰的眼睛不觉湿润起来,但他怕被旷工们看到,所以一直背对他们。就在刚刚的一刹那,他其实在心底大声呼唤了林万里的名字,只是,别人根本无法听到他的呐喊。

矿车在往前走,那山林、那毛路,在魏家峰的心里渐渐模糊,而林万里黝黑壮实的身躯,却在他的眼前慢慢清晰起来——

秋收之后,多数植物的叶子,无可奈何地枯黄,然后从树枝上很不情愿地飘落下来,打着旋,缓缓悠悠不肯落地。直到最后,还是敌不过大地的诱惑,败下阵来,把个地上铺了一层又一层的黄。

又是一年一度山里人砍柴的时候了,白霜栖息在黄叶上,闪着微弱的晨光。早晨,天还不太亮,林万里就踩着那一丝晨光,背着斧子和砍刀,提着六个洋芋,来叫魏家峰上山了。

和往常一样,他们走出寨子,再经过一条平缓的乡间小路,就来到了大山脚下。沿着山间毛路往上爬一个小时,就是大山深处,那里满山遍野都是杂树林,杂树林的下边遍布着无数的鸡窝洞。

树林里立着许多叫不出名的大树,大树与大树之间,夹杂着许多小灌木,杂树丛生、盘根错节、相互裹拥、彼此挤压,宛如一只只野兽,栩栩如生。

魏家峰和林万里先到林间的小溪里饱饱的喝上一顿水,然后各自拿出家什,开始砍柴。林万里最喜欢砍羊角木,那是一种质地非常坚硬的杂木树,特别耐烧。只是这种柴没有斧子不行。

每一次,当林万里找准一根羊角木,然后提起他那把“开山大斧”时,都会叫住魏家峰先不要动,看他的。秋日的阳光,从掉了叶的树梢上射下来,斧子雪亮的锋刃闪烁着冷嗖嗖的光芒。他默默地盯着面前的树,举起斧子,收紧肌肉,猛地向下劈去。树林里回荡着一声闷响,羊角木却只是晃了晃,无伤大雅,只有几匹树叶飘落在脚下,算是给林万里一个面子。魏家峰站在不远处向他笑了一笑,然后摇摇头走开了。林万里并不气馁,他撸起袖子,往手心喷了一点口水,重新举起开山斧子,狠狠的向那棵羊角木劈下去。一声深沉的闷响,仿佛震醒了还在沉睡中的群山,在山林间回荡。斧子还是没有吃住羊角木,只是吓飞了树上的鸟儿。

林万里只得停下来,往下斧的地方看去,见树上仅仅留下一条长长的白痕。这会儿,他不得不蹲下,用食指去轻轻摸一下那条白痕,再轻轻敲树杆,感觉它太铁,木质十分细密、坚硬。从树龄上看,这是一根老树。第三次,林万里调整了自己的站位和姿势:双手握斧,弓腿扬臂,朝着树杆拱起的地方,沿45度角方向劈去,锋刃深深的劈进树身。

斧声像劈在群山的胸脯上,群山在斧声中呻吟。太阳已经爬上了峰顶,霜花已逝,阳光划过树梢,成片成片地铺下来。五颜六色的光环在林万里的周围旋转,如注的汗珠跟着旋转的光环,一滴一滴往下落。

最近两年多来,林万里每次喊上魏家峰一起去砍柴,都不要魏家峰动手。魏家峰只需要去打水,找干柴生火烧洋芋就可以了。他的柴,林万里会给他砍好、捆好。返回家时,他只管背就行了。

这一次,也不例外,他要砍两份柴。只是,今天,林万里砍柴时像发疯了一样,忘记了累、肌肉的重负,精神的紧张与疲惫,感觉不到虎口的炸裂、疼痛。甚至周围的树丛、野花,都淡忘了。此刻,在他的潜意识里,两年多以前的那件事情又开始浮现出来,慢慢占领他的整个思想。他无法忘记呀!那刻骨铭心的一幕。那是使他悔恨终身的一幕。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夜上,魏家峰还在高中的教室里。因从那一天起,学校要求每个学生晚上必须上自习,不得缺旷。也就是在那一夜,魏家峰第一次无法陪伴哥哥魏家龙一起去鸡窝洞里挖煤。哥哥魏家龙是一位聋子。因为听不到别人说话和声响,十六岁时被一辆拖拉机从后面给撞残了一只脚。自此以后,魏家龙每次出门干活,都必须要有人参与,怕他再受伤害。这一次去挖煤弟弟魏家峰不能来,体弱多病的母亲就只好把他委托给林万里父子,希望他们能帮忙照看一下她的聋儿子。

魏家峰因要上学不能来,那夜的山路上,林万里就感觉缺少点什么。一路上,林万里三人,艰难地爬在大雪覆盖的山道间。有时爬上去又滑下来;有时走一步要后退几步。一路走来,走得非常的艰辛,仅有的一盏马灯,也在半路上摔坏了。一个小时的山路,那夜走了两个多小时,林万里从来没有觉得过道路是如此漫长和难走。辛苦其实不是最主要的,主要的是心底的孤独寂寞。少了一个讲故事和笑话的人;少了一个可以解忧的人;少了一个和自己惺惺相惜的人。

大雪还在不停地下,仿佛就像洒向天际然后落下的冥钱纸片。放眼世界,都是惨淡的白色,让眼睛感到非常的疲倦。

林万里他们三人弓着身子走进鸡窝洞,里面出奇的黑,黑得压抑、沉重,黑得密不透风,让人喘不过气来;黑得仿佛把那片世界窒息了。仅仅是因为黑吗?林万里的心跳得那样厉害。

是慌张、胆怯还是害怕?林万里说不清楚。自己从八岁就开始跟着父亲下洞挖煤,从来没有畏惧过什么?而今,经过“八年抗战洗礼”的他,怎么会慌张、害怕呢?可是,在那样一个黑色的夜里,他的内心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胆怯和畏惧。

当林万里他们三人像瞎子摸象一样摸着低矮的撑木下到斜井底部时,林万里的脚踩到了一块软乎乎的东西,还没有等他反应过来,那东西咬了他的腿一口,他大叫一声,顿时觉得疼痛难忍。黑灯瞎火的洞里,是什么东西会咬他呢?他们都被那一声大叫吓着了,惊出一身的冷汗,心更加恐慌、身子骨在不断打颤。这是林万里挖煤这么多年第一次在洞中被东西咬。

有怪物拦住了去路,他们只得战战兢兢向洞外撤退。但他们又不想就此罢休,毕竟辛辛苦苦的来一趟,就是为了回去时能有一背煤背在背上。林万里忍住疼痛,一瘸一拐走到不远处的一口井里,向别人家借了一支电筒。回到了洞里一看,咬他的原来是一只冻伤了的狼,还躺在原地,奄奄一息的样子。三人没有商量,就一起动手,把狼给打死了,拖到洞外的雪地里。

林万里又岔开腿、挺直腰,举起斧子,向另一棵羊角木劈下去,山中又响起一阵阵沉闷的声音。把那棵树砍倒后,他放下斧子,抹一把满脸豆大的汗珠,甩在地上。他把砍倒的树,拉到一起,用镰刀修去它们的枝丫。那些被割下来的树枝条和树叶,在秋日的午后被阳光照耀着,闪着惨白的光。就如同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夜,那皑皑白雪发出的光一样的惨白。

他还在想着那个夜晚。想起那只狼,想起之后紧接着发生的一切,他的胸口就一阵的恶心,想吐。同时他也更恨自己。他狠狠的打了自己一拳,又扇了自己几个大耳光;他在心里恶毒的臭骂自己;用手使劲地抓自己的胸脯,直到有血渗出来。

他把两根小碗口粗的羊角木砍成一截截的,分成两份。先把羊角木放在中间,周围再用别的小树枝围上。最后用藤子捆起来。两捆柴弄好了,齐齐整整地立在那里。

先前,魏家峰在别处烧洋芋,林万里所做的一切,包括自我惩罚,他不知道。此刻,洋芋已经烧熟,每人三个。

林万里趁机休息会儿,拿起一个洋芋,在地下拍几下,用那只开裂的粗手,随便剥一下皮,就大口大口吃起来。太香了。太阳像一只燃烧的圆环,向山那边慢慢滚下去,温柔的阳光照在他那紫黑色的肌肤上,有些泛白。

吃完洋芋,再喝几口泉水,肚子就鼓了起来。休息一会儿,就该背上柴往回赶了,否则,就不能在天黑之前赶到家。

今天不知道怎么搞的,背上的柴特别的沉,走不了几步就必须停下来休息一下。魏家峰更是恼火,就仿佛压在背上的不是一捆百十来斤的柴禾,而是千斤重担。没办法,每一次,林万里都是先把自己的柴背到前面,又回过头来帮魏家峰背。就这样,他们走走停停,来来回回······觉得比任何一次干活都累。最陡峭难走的一段路还没有过去,天已经黑了。看来,今晚上要摸夜路了。

两年多来,魏家峰和林万里一起去砍柴,林万里不仅会帮魏家峰砍,还会在魏家峰走不动的时候,主动地帮他背一下,这仿佛成了一种习惯,也仿佛是在赎罪。

今夜,在崎岖的山路上,林万里来来回回走了几十个往返。他不知道这种状况什么时候才有一个结局?心底的债什么时候才能还完?

他不知不觉又想起那个伤心的黑夜,那个大雪纷飞的寒冬,他悔恨的泪又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他无法控制自己,好在是夜里,没有人看得出来,但内心的痛又有谁会知道。

那一个寒夜,当他举起锄头挖向煤层的时候,那被狼咬伤的腿就会不断的流出血来,疼痛不已。看来,他是暂时不能干活了。

那一夜,对两个家庭来说,也许注定要发生大事。林万里被狼咬之后,他不知道那个伤口会不会感染,加上不能干活,心里非常烦躁。他在洞里像一个瘸子一样,拐过去拐过来的。他父亲见他心情不好,就叫他出洞去散散心,他留在井里干不了活,还会影响别人的情绪。

他像跟谁赌气一样,恶狠狠的把锄头摔在地上,一瘸一拐往洞口摸去。快走到被狼咬的那个地方时,他的腿突然打了一个颤,身子夸张的晃了一下。他感觉狼还在那里,说不定又要咬他一口。是的,他心里害怕极了,——他害怕夜、害怕黑暗、害怕在没有光的地方;他害怕狼,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又在那里潜伏,不经意间置他于死地。

此刻,站在这被狼咬过的地方,他全身都在筛糠,非常渴望光亮。是的,是光亮。假如马灯没有在爬雪山时摔坏,那他们就会看见那条狼,他就不会被咬伤······在紧张之中,他的右手在裤包里突然摸到了一个小盒子。是火柴,他在心里惊叫起来,像找到了救星一样,急忙把火柴摸了出来。

他没有想到别的,只想到脚下可能有什么东西,突然弄自己一下。他急切需要看到光。

“哧”的一声,火柴划着了。豆大的光点在洞里扩散着昏黄而惨白的微光,他急忙看脚下,脚下什么也没有。同一种伤害不可能在同一个晚上重复,但是······

就在他低下头去看脚下有没有东西的时候,一股阴风吹来,与小小的火苗相遇,“噗”的一声,一股绿色的火苗在洞里弥漫、快速的扩散开去。一时间,洞里浓烟滚滚,火势没法控制。一切都来不及了。林万里,这位十五岁的孩子,突然本能地瘫痪在地,心里,一片空白······

等到第二天早晨有人来洞中救人时,魏家峰的聋子哥哥和林万里的父亲都被烧得黑糊糊的,样子惨不忍睹······而林万里因为趴的地方接近洞口,并没有被烧着,只受了点轻伤。

不久,林万里的身体就好了,但他的内心却永远好不了了。没有人知道是他的一根火柴惹的大祸,让两条鲜活的生命戛然而止。他也一直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把这一个秘密和内心的痛苦深深的埋藏着。

十月底的夜,秋高气爽,但林万里的内心却少有的烦躁,仿佛就是那一夜的再现。其实,从今天早上起来,到出门,然后在山上砍柴,整个一天,他都觉得不对劲。何止是今天起呢?应该是从昨天夜里,这种不舒服就开始席卷他的全身。在夜里,他就在心里不断地重复告诉自己,这是父亲和魏家峰的哥哥殉难的第九百九十九天,明天将是一千天。整个一夜,他就被999和1000这两个数字不断的折磨着,他总是走不出这两个数字编织的网,总是走不出自己的内心。999和1000,两年零九个月的日子,在林万里的心中,它是那么的漫长,漫长到仿佛就是一生。他不止一次想,那年那夜,命运为什么要开始折磨一个还未成年的人。痛苦、悔恨、压抑,随时都会找上门来,把他重重的打倒在地,让他自己备受内心的谴责、折磨和煎熬,让他永远不再轻松,让十字架永远刻在心上······

那个夜晚是一个魔,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折磨他的灵魂,刺击他灵魂深处的痛处。

很多时候,他总是想方设法找事情做,他不愿意闲下来。因为一有事做,就会分散他的注意力,就会让他暂时忘记过去,忘记那个夜晚;一有事情做,他就会把自己的力量、热情、思维全部倾注在事上,就会把感情、青春和光阴全部寄托在那拼搏的时光里。似乎只有那样,他的内心才得到安宁、解脱,得到片刻的安慰。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原谅自己,他不止一次想把秘密告诉大家;他也不止一次想到去自首。也许那样,他的内心才会好过一些。他也从来没有想过怕死,堂堂七尺男儿,怕什么呢?

如今,999天已经过去,第1000天还在眼前,从999到1000之间,有多长多远?需要走好久的心路历程?

沉默、寂静,死一般的寂静。他感到整个世界都好像成为一个黑洞,一个无法穿越的黑洞,一个有狼当道、有瓦斯燃烧的黑洞。那个夜跟今夜如此惊人的相似,不同之处在于,那是深冬的夜,这是深秋的夜。很多时候,只要在漆黑的夜里,他总是无法阻止自己不想、不回忆那个大雪纷飞的夜,这个时候,他的心就会撕心裂肺的疼,就像刚被锯子锯过一样。

从那夜开始,他变得越来越沉默,言语也少了。

夜,是如此的黑,伸手不见五指。那两根非常难砍的羊角木,背在背上又是如此的沉。在这漆黑的夜里,人困马乏,连一口水都喝不上,将近二十个小时的时间,肚子里就只有三个洋芋硬撑着。在这个非常苦闷的时候,人最容易想起的是母亲。可是,母亲在哪里呢?自己才三岁的时候,母亲就因为一次食物中毒撒手人寰了。他感觉自己从小就是一个孤儿,从没有享受过母亲的温暖和呵护。但是他感觉到了母亲的撕心裂肺的痛,这种痛发生在那次瓦斯事故之后,这种痛已有999天,这种痛是从魏家峰母亲的那儿感受到的。从那以后,他直接不敢一个人面对魏家峰的母亲,无法面对她的泪流满面。他感觉在她老人家面前,他是一个罪大恶极的坏蛋,尽管她并不知道他是元凶,但不知道并不等于这不是事实。

从魏家峰母亲的形象中,他竭力去挖出自己三岁以前那埋藏已久的过往,算是给母亲一个祭奠。今夜,他总是无意识的,要把自己十八年来的大事件回忆一遍,像是要作告别,像是要给世界一个交代,像是要画上句号。

贫穷是人类永远无法回避的一个坎,天灾人祸也是。一九七几年的一个冬天,也不知道是咋的哪?那大雪一下就不会停,下了整整一个月,凝冻也非常的大,雪盖凝、凝冻雪,足足有米把厚,所有出村的路都被封死了。人们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饥寒交迫。村里人家,大多数都断炊了。到年三十的这一天,大雪还是没有要停下来过节的意思。到晚上,实在没有办法,总得给家里人弄点吃的吧,林万里的母亲就翻开家里仅存的一点粗粮,那还是寒冬开始时大队给的救济粮。有时候,天会绝人之路。就在她做好饭后,竹楼上却“悄悄”流下一种液体,正好浇在饭上,但是她没有发现。此时林万里父子不知道走哪儿去了?喊半天也没有一个人应。她就想先舀一碗饭吃,然后才去找丈夫和孩子。谁知道,那一碗饭才吃下去一半,她就感到肚子特别疼,随后就直接瘫在地上,再没有爬起来。等到丈夫背着三岁的林万里,拿起一把野菜和树叶回到家时,她已经没有气了。看着打碎的碗和一地的饭,以及妻子嘴里要吐又没有吐出来的残余物,林万里的父亲感觉到了什么。他马上去看饭,有种怪味,上边好像还有什么东西,再抬头看看竹楼,上面还滴着什么。他上楼一看,是床头边上的一瓶敌敌畏打倒了,正好对着蒸饭的地方。那敌敌畏是前一晚上拿来准备兑水打虱子的。不知道当时为什么就没有把它盖好,拿到别处去。

历史,总是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后来,他的父亲,也是在一个冬夜,被烧得黑糊糊的······

他还沉湎在对过往的回忆中,猛然听到魏家峰大喊大叫的。魏家峰被突然翻倒的柴压着了。林万里从叫喊声里听出了他非常的痛苦,就急忙放下自己的柴,跑过去帮魏家峰,却忘记了自己是在黑夜里,是在陡峭的山道上。林万里一个踏空,直接跑飞了出去,半天,才听到山下一记沉闷的声响······

等到魏家峰摸爬滚打来到林万里的身边时,他已经不行了,嘴里、身上全是血。魏家峰大声痛哭起来,他几次试图把林万里扶起来,背在背上,但都失败了。林万里比魏家峰高一头,足足比魏家峰重五十斤,怎么会背得起他。关键是林万里此时一点劲都没有,只感觉他在下沉,身躯在下沉,心也在下沉······

天微微的亮了,在大山脚下,魏家峰拽着林万里,两人都面如死色。只听到魏家峰摇着已经不能再说话的林万里,不停的大声喊着:“我对不起你呀!我对不起你呀!”哭声震天动地。

魏家峰的声音沙哑了。身子也麻木了。他想换个姿势,却发现林万里的右手硬梆梆的压在自己的胸口,手心里死死的捏着什么东西。他费力地掰开那手,是一张小纸条。纸条上,歪歪扭扭的写着几个字:“我对不起你们一家,聋子哥哥是我害死的。”

几年后,母亲走了,那里已没有了亲人,故土一片凄凉。后来,魏家峰大学毕业后回到了大山深处,并亲手在这里建起了一座大型煤矿。从此,每晚当矿工们从井下回到地面,就能看到一个黑影在转山,他们知道,那是生产矿长魏家峰。

作者简介

付之,本名傅书勇,贵州六枝人,自幼命运多舛。年少好文数,发表过诗文。后奔波十余载,做过工人、工程师和主任。壮年时连遭厄运,历经多年突围,2016年回归文学。迄今已发表小说《沧桑》,组诗《岁月无痕》《人生如戏》等二十多万字。现居贵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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