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四十二)鼠面疫

村子越发的不消停。
李贵已经吓掉了半条魂,一脸煞白,窗外明明是六月的艳阳天,他却像是坐在冰窟窿里,浑身战栗着,恍如抖筛。头发上残留的泥水混着虚汗,径直顺着脑门流下来,又啪嗒嗒摔在被子上。
要不是六叔眼尖,李贵的身子怕是僵了。
他哆哆嗦嗦,反复嘟噜着三句话
“是她!是她!她又找回来了!”
那天他从小酒馆出来,天刚蒙蒙亮,虽说是熬了半宿看别人打牌,李贵却像是打了三两鸡血般兴奋。他这个人,一不馋酒,二也没钱,就单单愿意看别人输钱的惨样。昨晚他看着与他有些嫌隙的木匠老三只一个晚上,输得浑身上下就剩个裤衩,啊哈,那简直比酒鬼喝了百年佳酿还舒坦。牌局散了,热闹也看够了,他才心满意足的背着手哼着小曲慢慢悠悠往回赶。
天刚蒙蒙亮,脸大的白月还挂着,他一踌躇便掉转了方向,朝村后菜园子走,寻思撸两把毛豆回家煮来吃。这个点还稍稍早些,全庄种的豆,大大小小,可由得他挑。
他寻摸了一圈,发现还就他家的豆大,得意的摘了两把,又舍不得了,转头要去木匠老三地里撸点,等他摘足了豆,从木匠地里钻出来,怪事发生了。
“嘿嘿……”
一个女人的笑声。
他有些心虚,庄前庄后的都认识,自家地在哪里都有数,莫不是让别人看见了自己偷豆?李贵心想着,忙猫下腰四处张望。
“嘿嘿……”
又是一阵笑声,李贵这次可听准了声音,剥开草丛往那看去。
在水井边,有个女娃,正坐在井沿上,侧弯着腰梳头发。
李贵长呼了口气,放下心来,揣好腰间的豆,直起身子迈开腿脚走上前去,大声呵斥
“谁家的女娃子?水井沿咋敢靠这么近!”
那女人却像没听见一般,兀自梳着一头黑发,从头顶到发尾,不时低头朝井里望去,“嘿嘿……”
自己的话被当了耳旁风,李贵心底窜出一阵恼火,他两步跑上前去,
“我说你这女娃子……”他张手要一把抓住女人的肩,想把她拽离井边,没成想抓了个空!
“啊呀!”他惊呼,那女娃竟一个起身跳了井。
“啊呀呀!”他本能扑到井沿,伸长了脖子往井底瞅。这一下却陡然撞上了一对血红的眼睛,那女人竟长着一张耗子脸!张着利爪尖牙,牢牢攀爬在井壁上,她咧开嘴一笑,窜了上来猛地掐住了他的脖子往井底拽!
李贵反应也够快,两只手死死扒住井沿,没想到那女鬼的手竟如铁钳使劲收紧,他已经吸不进空气,满脸通红泛紫,脑子开始空白,手抓上脖子使劲抓拉女鬼的手。这一松手,正着了女鬼的意,她尖笑着,李贵被拉扯进水里,浑水混着腐叶水蛭,一同涌进李贵嘴里,他猛地一咳,却正好露出嗓子眼,那女鬼竟突然变成了人脸耗子,朝他舌根咬去。
钻心的疼痛,李贵彻底晕了过去。
不知多久,他便被耳光扇醒,脸上是一阵火辣辣的疼。
“龟孙子!他魔怔了!我早上去浇菜圆子,大老远看见他趴在水沟里,自己掐着自己的脖子在那翻腾呢!要命!我赶紧扔了水桶把他从水坑里拖出来,那他娘的那还死死掐着自己的脖子呢!你瞅瞅勒这印子!”六叔愤恨的说着,啪嗒一声磕了下旱烟,猛吸了两口压压惊,早上的情形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众人闻言纷纷朝李贵脖子望去,果然,那勒得淤青的手印子还清楚的显现在他脖子上。
“是她呀!是她!她又找回来了!”李贵又惊魂的大声哀嚎,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使劲扣着嗓子干呕起来,旁人赶紧退开身子到一旁,生怕溅了污秽,可呕了一阵,也只吐出了些苦水粘涎。
“到底是谁?你看见谁了?”
李贵近乎绝望的哀嚎,“夏兰她娘呐……她又找回来啦!”
夏兰,这个名字如一声惊雷炸响在众人耳畔。
村长李策愣了神,冲上前一把扯开了李贵的衣襟,前胸完完整整,没落下一块疤。
“你的疤呢?!我问你疤呢?!”李策近乎咆哮的嘶吼。
…………
几个月前,村子突然出现了一件怪事,村东的三柱脖子烂了个疮,起初没人在意,三柱也没上心,随便找了些草药捣烂敷上,纱布缠了几道。可没想到,这疮竟越发疼痛,他实在忍受不了,解开一看,那疮竟生的有鼻子有眼,活像个鼠脸!更恐怖的是那“嘴”像是有生命一般蠕动,不时吐出脓臭腥水,入夜,竟然能发出人声。
疮面愈发变大,他的精神也越发崩溃,又痒又痛,最后三柱的脖子溃烂到皮肉皆烂,家里人四处求医问药也没有结果,三柱被那疮折磨疯了,强撑了半个月便断了气。收殓时拆开棉布一看,脖子腐烂的只剩一截颈骨撑着头,那疮也没了身影。
三柱的死成了村子噩梦的开端,起先是他爹娘,紧接着是左邻右舍,最后整个村子都传遍了,除了十岁以下的孩子,村民无一幸免。家家户户脖子上都缠了棉布,严重的,皮肉已经烂了半边,稍微轻点的,只是个不痛不痒的小疮。
得病早晚有差,公平的是,一旦染上,只有半月的活头。
村子里的阉猪匠第四个走的,可怜,可怜,阉了一辈子猪,最后昏死在猪圈。那些壮公猪怕是成了精,心里记着他的仇,一闻见腐肉味便发了疯,全涌向前流着粘涎肆意啃食。
全村人陷入疯狂,有那胆大的,脖子刚现出小疮时,便一狠心剜了去,可第二天,那伤口又会变成大疮,似乎那根结不在脖子。
…………
“鼠面疫”那老道只瞥了一眼,便说出了名字。
村长李策疼得眉头紧锁,强忍着缠上纱布,他这几天已经访遍了周围大大小小的诊所,无一例外,皆是摇头,见都没见过何来医治之说,绝望之际有个老叫花子给他指了条路,来着荒山野岭的破观里,找徐老道瞧瞧。
他一眼就看出了名堂,李策有了点希望,便牢牢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求老道给他指条活路。
“老先生,可是有什么医治法子!苦啊,这毒疮已经要了村子几条人命了。”
“鼠面疮,哼,这下蛊之人毒啊,怕是恨极了村里人,用自己的心尖血淬这毒疮,是要你们全村人都给他陪葬,仔细想想第一个发病的人,家里出了什么事。”
“三柱,三柱”李策喃喃着,心里明了大半。
是那个女人!她死得冤!
…………
三柱从外地拐来个女人,他眉开眼笑,把她囚禁在柴房里。
人群里,三柱托着个酒碗站起了身,一脸酒气。“父老乡亲们呐,我三柱子也没求过什么事,嗝~”他醉醺醺的打出个酒嗝,看着桌前桌后坐满的村民,“今个就委身求件!就我领回家的那个小媳妇,帮我看着点,她啊,野心朝外,三天两头的要跑啊,偷汉子!大家都留留神,可别让她跑了。今个咱吃好喝好啊,账都算我身上!来来来,咱接着喝!”
这算哪门子事,小酒馆里人声鼎沸,村民敞开肚皮尽情吃喝。
日子一久,村民回过味来了,这是要他们莫管闲事呐。
那女子一看就不是庄户人家,这三柱子八成是把她骗到这山沟里的。她是一次次的想逃,可身上落着锁,起先还有些力气呼喊求助,可村里人都受了三柱的好处,索性当个睁眼瞎,装聋作哑。那柴房不时传来男人的谩骂和藤条的抽打声。女人越发的消瘦,渐渐的眼睛也失了神采,看见有人路过也不再呼喊求救,活得像具死尸。
村长李策看不下去了,叫了三柱“柱子,两口子过日子哪有这样的?你这是养媳妇还是养畜生?不愿意就赶紧把那女娃送回去吧,别闹出人命来!”
“嘿嘿,老叔你就甭管啦,那女人就是欠收拾!等怀上娃了,她就拴住心了,她还能跑哪去?再说,她哥嫂把她当钱抵给我的,我又不是去偷去拐的!你看这几天不就叫唤的轻了么,放心,再关几天就老实啦!”
他这么一说,李策还能说什么,“那也不准打了!成什么样子!哭天喊地的!”
“嘿嘿,行行行,我也烦她哀嚎,保她以后不叫唤啦。”三柱笑呵呵敷衍着。
那女人确实不叫了,她是叫不出来了,阉猪匠用他那精湛的刀法给她割了声带。
“您老简直是华佗在世!”三柱好一阵吹捧,听的他笑得直抖胡子,很是受用。
女人面如死灰,确实死心老实了,她本是城里的音乐老师,被她哥骗回家用药迷晕了卖到这山里,抵了赌债。现如今她什么都没了,再也回不去了。哀莫大于心死,当天晚上她便刨了木板上一根长钉,往心口猛插了几个来回。
等三柱再去,女人躺在地上没了生息,那浸血的胸口卧着一只大黑老鼠在撕咬吃着什么,他走近一看,竟是在吃死尸肉,那女人胸前一片血,肉被翻出,睁着眼早死去多时了,眼神里颇有些不甘。他吓了一跳,不自主的惊呼了一声,那耗子竟还没被吓跑,一回头,可怖!鼠头上长着一张人脸,狰狞扭曲,呲牙咧嘴,腾地跳起朝三柱脖子咬去。
“啊呀!”三柱吃痛,忙撕扯下这只怪鼠,猛的摔打在地上,那邪物竟没伤及半毫,巧身一跃,托着长尾巴从门缝钻了出去。
三柱脖子被扯掉一块皮肉,有血殷殷冒出,那女人似乎直直的眼睛盯着他,有些得逞的笑意。看得他一阵发毛,又恼又怕,忿忿不平,便使劲踢了女尸几脚解气。
“真她娘的晦气!”三柱气极败坏,忍着脖子上的痛,草草给她收了尸
…………
“真他娘的晦气!”李策火冒三丈,“三柱这个龟孙!死都不冤!”
“老神仙,可有什么破解的法子?”
那老道翻出一个瓷瓶,“鼠面疫是吃人肉的,粗皮老肉它不吃,去找细嫩的人肉,细细剁成臊子,和了这药,喂进它嘴里,三日,药起了效,它就能化了。”
“怎么才算细嫩的人肉?”李策不解
老道闻言不再言语,手里的拂尘指了指立在一旁的道童心口。
“心口肉?剜块心口肉,怕是不死也得……”
李策话还没说完,老道已经紧抿了嘴,闭上眼睛假寐,他知道这是下逐客令了。
李策使劲攥着瓷瓶往回赶,一路上,与他同行的李贵也不言语,两人各怀心思。
一回村他便集结了村里人,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这个疗疮的法子。村里人一听,陷入了沉默,谁知道这法子灵不灵验呢?剜块心口肉,不知自己身子骨能不能撑过去,万一没用,岂不是更催命。
众人不言语,李策已经备好了尖刀,他酒淬了刀尖,亮出来胸膛。
“既然我是村长,也需得是我当这第一,给大伙开开路”
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刀尖入肉的那一瞬间,李策还是疼出来一身冷汗,他长吸一口冷气,手腕一使劲,生生剜下一块肉,血水顺着刀尖往下流,李策强忍着痛。
案板上,那块肉被细细剁碎,滴了药水混合,用银匙子送进那毒疮的口里。
那“嘴”竟“咀嚼”起来,似吃了珍馐,可突然像是觉察出了不对,那毒疮面目狰狞,痛的李策惊呼一声。李贵忙递上一碗水,他猛灌了大口。许是心口浸了血,再加上连夜四处奔波求药,再也没撑住,一下子晕了过去。
等他昏睡了三天再醒来,村里已经一片太平,众人的毒疮也渐渐愈合,脖子上现出一张鼠脸的阴影,村里人大多面色苍白,虽说心口缺了块肉,但到底是保住了命。只是有些人,看见他还活着,心里五味杂陈,低着头匆匆跑开。
不久,宁静被打破,村里又窜来了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到处找她的闺女。
“怪我怪我呀!我就转头的功夫,夏兰就被人抱走了!你看见过么,就这么高,这么大……”她的手忙乱的比量着,消瘦的脸庞上,两只眼睛蓄满了泪水。这几天她像个幽灵一样在村子里到处搜寻,逢人就一遍遍重复那几句话,村民态度也各异,有同情的,有回避的,更有甚者,像见了瘟神,心虚怒骂着。
再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女人虽说疯疯癫癫,身上也破烂不堪,可再让她待下去,保不齐村里那几个光棍没点花花心思。李策思量着,况且这夏兰确实没来过这村啊,他这个村长,对村子情况可以说是了如指掌,别说突然冒出个女娃,就是谁家母猪栏里生几头猪崽他也知道。
左思右想不得良策,没想到这事让李贵给解决了。
“那女人呢?”
“她缠着我问,扰得我烦,我就随便给她指了条路嘛”李贵答完话,赶紧把目光转回牌局。
虽说是解决了麻烦,却终究心里不是味,李策也没再说什么,后悔没给那疯癫女人备点干粮。
…………
“啪!”“啪啪啪!”
回过神来的李策气得咬牙切齿,抡起大巴掌狠狠甩在李贵脸上,不解气的又补了三下!他突然瞧见李贵脖子隐约现出一张鼠脸,心跳吓得漏了半拍,从心底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他一把揪过身旁的村民,扯开衣襟,没有!没有疤!他想再揪过来几个看看,可其他几个村民心虚低着头往后退去。
完了!
“你他娘的给她指的哪?!”
“东……边……”李贵哆哆嗦嗦。
“东边?东边是三柱家的坟!”人群里有人惊叫,又赶紧噤了声。
李策脑子一片空白,跌跌撞撞跑出门去,他脑子只是混混沌沌的几个词,“细嫩的人肉……夏兰……人肉……细嫩……”
等他奔到三柱家的坟地一看,真相比他想的更惨烈。
三柱一家的土坟皆被扒了,棺材盖也被撬开,暴露着尸体。一旁的树下,靠坐着那个疯癫的女人,她怀里还抱着一具小小的遗骸,身体的肉被大片剔掉,只剩头颅完整,依稀能辨清是个女娃。
那女人胸口一片血迹,手里紧攥着的钉子裹了暗红血色。
一只黑色耗子正趴在她胸口肆意撕咬,听了声响警觉身后有人,一回头,竟是一张人脸,狰狞嘶吼着,飞快窜进一旁三柱的尸体。
原来,在李策昏迷的时间里,村里陆陆续续有人效仿,可剩下几人,实在不敢经受剜肉之苦。李贵本就是个地主儿子,虽说是落魄了,终归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哪受得了剜自己的心口?便偷偷同那几人商议。同村长回来的路上他仔细思量:那老道指着童子,俨然就是告诉他们去寻个孩子,孩子的肉,才是细嫩的,村长李策八成是会错了意,以为是心口肉,心口肉怕是没用!
本来就不想承受剜肉的苦楚,听李贵这么一说,那几人竟鬼迷心窍,想出了去外村拐个孩子回来的恶毒念头。
一拍即合,他们几人配合默契,跑到集市上左挑右选,发现了外地口
音的夏兰她娘,她正聚精会神挑着鲜桃,一旁的夏兰天真烂漫的看着行人,水汪汪的大眼睛,当真是细皮嫩肉。主意打定,两个人做掩护,挡住那女人的视线,李贵笑眯眯,用了三块糖就把夏兰拐了回来。
她被灌了迷药,剔骨削肉,那几人起先心里还有些不忍,可脖子上的毒疮快把他们折磨疯了,一人起头,便也簇拥上前舀肉,许是孩子的肉正合了毒疮的意,一连喂了七八勺才知足,疼痛逐渐减轻,几个人的毒疮,竟硬生生吃了一个女孩的身子。
李贵瞧着案板上的尸骨,想到三柱子还未下土,便顺手把女孩遗骸丢进了他的棺材。
“你也别怪!这娃子说到底是你给害死的!平白无故受这苦楚!化鬼也是找你!”他恨恨地对着三柱子说,“你倒是死了,让活人受罪!”说罢,大力地砸着棺盖上的钉子。
…………
鼠面疫又回来了!李贵是第一个,舌根的伤口似乎一刹那就长成了毒疮,一张口,竟能看见一双狰狞血红的“眼睛”。他知道命不久矣,仍不死心,发疯一般剜了心口肉,细细嚼烂喂那毒疮,一口两口三口,它永不知足,受了滋养竟越长越大,一路向下啃咬着,细细嚼着李贵的内脏,他似乎能听见它发出满足的笑声。
“嘿嘿……”
那几人,也落得个同样的下场,村里人把他们集中送到柴房,掩了口鼻厌恶着走开。他们全身腐肉一片,痛苦哀嚎,落得这番田地,药石无医,都是咎由自取!李策冷眼瞧着,上了柴房的锁,点了门前的干草。
天干地燥,一场大火呼哮过后,村子又回归太平。
只是那村西头的风水宝地,两个坟头高高的,两大一小,三具尸骨在此安眠。
作者:晴空,小姐姐开通了知乎账号:一鹤落,可以关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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