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双锁——执笔的奥妙
一
书法很微妙,妙在幽暗、单纯和捉摸不定。别的不说,单就执笔而言,历朝历代的书家就从来没有停止过探索,没有停止过争论,更没有达成过一致意见。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执笔很重要。如果没有合理的执笔法,就难以有效地操纵毛笔,难以有效地表现书法的点画之美,难以有效地表现书法点画的组合之美,故而所谓的抒情、趣味和意境……一切便无从谈起。卫夫人《笔阵图》说:“凡学书字,先学执笔”。颜真卿《述张长史笔法十二意》中,颜问:“攻书之妙,如何得齐于古人?”张长史说:“妙在执笔,令其圆畅,勿使拘挛”。元人郑杓《衍极》说:“夫执笔者,法书之机键也”。由此可见,执笔在书法中的地位和作用之一斑。
因为时代在变迁。比方说,古人书法以实用为主,而今人书法则以艺术为主;古人书法以书写小字为主,而今人书法则以书写大字为主;唐代以前之人以矮桌书写为主,而从宋代至今之人则以高桌书写为主……面对如此之变,执笔法也就不能一陈不变。
再说,执笔本来就很玄妙。单就松紧问题来说,据唐人张怀瓘《书断》记载:王献之在五、六岁时学书,其父王羲之在背后,出其不意地拔他的笔,没有拔掉。于是王羲之说,他将来必定能成大名。明人解缙在《春雨杂述》中,更是将其推向极端,说什么“捏破管,书破纸”云云。而唐人林蕴在《拨镫序》中却说:“用笔之力,不在于力;用于力,笔死矣”。宋人苏东坡却说:“知书不在于笔牢”;又说:“把笔无定法,要使虚而宽”。宋人米芾在《群玉堂帖》中却说:“学书贵弄翰,谓把笔轻,自然手心虚,振讯天真,出于意外”。如此之类,叫人莫衷一是。
但不论时代咋变,不论名人咋说,真理总还是客观存在的,是不以个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历史上流传的执笔法较多,而流传最久、应用最广的还是 “三指执笔法”和“五指执笔法”。它们之间虽然各有所需,各有所长,但从时代需要来说,还是有适应与退化之分、先进与落后之别的。
那么,怎样来分别呢?可用联系的观点,从用笔的基本原理、用笔对执笔的内在要求,确立执笔的基本原则。进而结合执笔的相关因素,对两种执笔法进行比较,筛选出具有科学性、适应性和先进性的执笔法。在此基础上,结合书写条件、书写对象和书法的基本功能,进一步明确它的现实意义所在。
二
如何执笔固然重要,但它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与用笔有着内在联系的。如何用笔依然重要,但它也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与其目标追求有着内在联系的。它们之间的关系是:执笔必须服从于用笔,而用笔则必须服从于目标追求。可以说,执笔、用笔和目标追求是三位一体、相辅相承、不可割裂的。因而,要弄清执笔,必先弄清用笔。要弄清用笔,则必先弄清目标追求。不然就执笔说执笔,无异于盲人摸象,是不可能得出完整答案的。
从书法之美的表现形式来说,一要点画本身的美,二要点画组合的美。而其中点画本身的美,就与用笔密切相关。不论从实践的角度来说,还是从理论的角度来说,美的点画必须具备两个基本特征:一曰“圆”,二曰“涩”,舍此别无它求。
所谓“圆”,那是立体感的象征,它意味着点画的骨力强健,意味着点画的血肉丰满,意味着点画的神完气足。它的对立面是“扁”。不论何种书体,凡具备“圆”的特征,那就是美的。若呈现“扁”的特征,那就是丑的。即使魏体方笔,依然如是,因为它是外表轮廓的问题,对立面是圆笔,与立体之“圆”不构成矛盾关系。所谓“涩”,那是力度感的象征,它意味着点画的矫健有力,意味着点画的生涩老辣,意味着点画的苍劲质朴。它的对立面是“滑”。不论何种书体,凡具备“涩”的特征,那就是美的。若呈现“滑”的特征,那就是丑的。古人以 “万岁枯藤”、“折钗股”、“屋漏痕”、“印印泥”,说明点画的“圆”和“涩”,既形象又生动。
书法的用笔方法非常单一,又极其苛刻。作为书家,只能认识它,利用它,而不能改变它。这是因为,书法的点画之美,只认可两种笔法,一曰中锋,二曰侧锋。在此二者中,中锋是主体,侧锋是补充——而且侧锋只限于在起笔时偶尔为之,所谓“侧以取媚”,而一旦笔锋触纸后便要马上“侧而归中”。可以说,书法用笔是要求“笔笔中锋”的。而且只有这样,才会产生“圆”和“涩”的点画。有人以王羲之《十七帖》、孙过庭《书谱》中的“侧以取媚”为例,扩大侧锋用笔的使用范围,这是缺乏科学依据的。有人把绘画中的皴、染、拖、抹等笔法用之于书法,也是没有道理的。书法用笔,那是戴着镣铐跳舞,容不得任何人随心所欲。
那么,为什么只有中锋用笔才会产生“圆”和“涩”的点画呢?这是因为中锋用笔,笔尖始终在点画的中心运行,墨汁便会从前后左右四周渗出,这样便会有一缕浓墨正当其中,进而产生“圆”的点画。中锋用笔,笔尖要站立起来,与纸面垂直,而且只有这样,笔锋才能与纸面产生较大力度的摩擦,进而产生“涩”的点画。反之,若偏锋用笔,墨汁的渗出势必会倒向一边,产生墨猪、鼠尾、柴担之类的败笔。若偏锋用笔,那无异于拖,无异于抹,何“涩”之有!古人以“锥画沙”比喻中锋用笔,既简练又明确。
在书写时,是否保持中锋用笔,有一个检测的方法,就是在比较粗糙的废杂志、旧报纸上练笔,每当中锋用笔时,便会有“沙——沙——沙”的声音出现。而一旦偏离中锋,这种声音便会随之消失。在书写完成后,中锋用笔的到位程度,亦可检测,就是用灯光对着宣纸,在背面观看,那里是中锋,那里是偏锋,一目了然。
从用笔的整个过程来说,不论何种书体,每一点画,都可分为下笔、行笔和收笔三个部分。按照中锋用笔的原则,行笔时,书写者只有不断地调节笔锋,使之不绞转,不偏斜,才能确保中锋用笔的顺利进行。为此,书写者必须把握两个基本要领,一曰提,二曰按。提是为了调锋,就是在运笔的过程中,要把笔锋适时地提至笔尖抵纸以至离纸的地步,使之恢复中锋状态。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这是因为笔锋在铺毫和转向时,必然会发生变化,以致出现偏锋,而通过提则会调节这一状态。按是为了书写,是为了使墨汁从笔锋中渗出,这是显而易见的,不需要展开讨论。
有人用笔,不知提按,一味横扫,这是用笔的大忌。宋人黄庭坚行书,其一横时常是“一波三折”。这是为什么呢?那是为了调锋,为了使点画更加精到。因为提和按,并不限于在换向、换点画时才用,而是贯穿于运笔的整个过程之中。而且只有这样,才能克服偏锋,确保中锋。
三
执笔太死固然是一种误区,但执笔不牢却是不行的。用笔如用刀。夏、商、周三代,是以刀为笔,在龟甲、兽骨上刻字的,若执刀不牢,能刻好吗?不能。今人是以毛锥杀纸的,若执锥不牢,能杀得了吗?不能。执笔如同拳家执枪,要挥运,刺杀,格斗,岂能松松夸夸!
在控笔问题上,历来存在两种不同的倾向,有人以王羲之在王献之“身后抽笔”的典故为例,强调紧执笔。有人以苏轼的“知书者不在于笔牢”为据,强调松执笔。对此,可以辨证地来看,执笔太紧固然不对,而执笔太松亦然不行。因为任何事都有个“度”的问题。古人说:“过犹不及”。不论啥事,一旦做过了头,就等于没做。所以在控笔问题上,我们既反对执笔太紧,也反对执笔不牢,而只有松紧适中,擒纵自如,才是切实可行、行之有效的。
书写是一种“力”的运动,是一个动态的过程。执笔时为中锋,下笔时为中锋,可一旦写起来呢?那就要动。这一“动”,就意味着笔锋的变化,意味着笔锋的偏斜。而一旦偏斜了呢?那就要调节,用“提”的办法来调节。怎么调节?可以臂和腕来调节——但这是大调节,主要还是用在点画组合方面。而微调节呢?那得靠手指和手掌来完成——这就对执笔提出了一个新的要求,手指和手掌之间,必须通力合作,以灵活、有效地调节笔锋为佳。
书法的点画组合——结构和章法,是千变万化、无穷无尽的。而书法的点画特质,却是非常单一、固定不变的。因为它只认可“圆”和“涩”的点画,而且还要合而为一。别的点画,都是它们的“死对头”。这就不仅给用笔戴上了镣铐,而且还给执笔戴上了镣铐。实践证明,臂和腕的大调节比较容易,而指和掌的微调节则极难把握。也就是说,中锋用笔的微乎其微,决定了调节笔锋的微乎其微。调节笔锋的微乎其微,决定了执笔法的微乎其微。
笔锋与纸面垂直,是用笔原则的必然要求,也是执笔的核心所在。因为“圆”和“涩”的点画,非中锋用笔不可。而中锋用笔,非“笔锋站立”不可。这是一条铁的定律,只能遵循,不能逾越。凡逾越者,必将受到严厉惩罚。笔者曾遇到一位老书家,练了一辈子书法,所耗纸张可拉一大车,而最终结果呢?行家说:“其书还没有入门”。这算不算一种严厉惩罚呢?可想而知。
四
传统的执笔原则有两条,一曰“指实掌虚”(可分为“指实”和“掌虚”两层涵义),二曰“笔管垂直”。这是历代书家所公认的、共同遵守的两条基本原则,是科学、有效和带有普遍性的,不容置疑。但由于古汉语涵义的多重性和不确定性,解读者往往产生多种歧义。为此,以传统的执笔原则为基点,以用笔对执笔的内在要求为依据,可对执笔原则作如是观:
不论从理论的角度来说,还是从实践的角度来说,执笔必须牢固。若执笔不牢,就无法用力。若执笔不牢,就无法挥运。所谓“指实掌虚”,其“指实”二字,就意味着执牢笔的涵义。试想若执笔不紧,指还能实吗。若执笔不牢,还经得起挥运吗?可以说,牢固性是“指实”的本质所在,使命所在。
有人以历史上名人反对“执死笔”的言论为依据,怕谈执牢笔,不谈执牢笔,甚至谈“牢”色变。殊不知,“执牢笔”与“执死笔”是有区别的。因为前者是留有余地的,而后者则是没有退路的。在笔者看来,牢固性原则是否成立,完全可以通过实践来检验,但不能以名人来检验,也不能以名言来检验,这是真理标准问题的题中应有之义。
灵活性原则,是用笔时有效调节笔锋的迫切需要,也是指和掌“微调”的必然选择。所谓“指实掌虚”,其“掌虚”二字,就意味着灵活执笔的涵义。古人以“形如握卵”喻之,既恰当又富含哲理——就是在执笔时,掌心与所执笔管之间,要留有一定的空间。而且只有这样,才能使笔管在手中挥运自如。反之,若掌心握实,势必会把笔管执死,进而影响到对笔锋的有效调节。可以说,灵活性是“掌虚”的本质所在,使命所在。
牢固性原则和灵活性原则,是“指实掌虚”的具体体现。这是同一问题的两个方面,它们之间是相互矛盾的,也是相互统一的。是相互冲突的,也是相辅相成的。在这一矛盾体中,牢固性原则体现在“指实”方面,灵活性原则体现在“掌虚”方面。
执笔时,笔管与纸面垂直,这是中锋用笔和目标追求的必然选择。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使“笔尖在点画中行”,进而产生“圆”的点画。只有这样,才能使“笔锋站立起来”,进而产生“涩”的点画。反之,若笔管与纸面倾斜呢?那必然会出现偏锋,笔锋所含墨汁会流向一边,产生“扁”和“滑”的点画。可以说,垂直性是执笔的本质所在,也是执笔、用笔和目标追求的核心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