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的两大特点之二:含蓄蕴藉
“诗贵含蓄”,诗词不能写得太直、太露、将想说的说白了、说完了,而是要给读者留下回味、想象的余地。现在有一种时髦诗,叫作“朦胧诗”。其实,我国古典诗词就有点“朦胧”的传统。但这种“朦胧”不是故意写得晦涩难懂,而是以片言只语留给读者去回味、琢磨、咀嚼出更丰富的内涵来,所谓“含不尽之意于言外”。钱钟书在《谈中国诗》一文中说:“中国诗人要使你从‘易尽’里望见了‘无垠’”(《钱钟书散文》533页)他又说:“夫言情写景,贵有余不尽。然所谓有余不尽,如万绿丛中著点红,作者举一隅而读者以三隅反,见点红而知嫣红姹紫无限在。”(《谈艺录》227页)风骚是中国的诗歌的源头。史马迁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说:“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中国诗歌从鼻祖开始,就讲究这种含蓄蕴藉。
前面引用的李白《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中的第一句:“一为迁客去长沙”。当时李白明明被流放去夜郎,而诗中偏说“去长沙”。这“去长沙”三字,至少包含了三层意思:首先是李白自视非常高,自比西汉政论家、文学家贾谊,与贾谊同具廊庙之才,然而却怀才不遇;其次,渲泄无辜受害的愤懑。他参加永王起兵,平安史之乱,出于爱国爱民之忱,却“附逆”罪名流放夜郎,这不是同贾谊因遭大臣周勃、灌婴等排挤,贬为长沙王太傅一样的冤屈吗?第三,既冀希再回到长安,又对前途祸福莫测。贾谊流放长沙几年之后,被汉文帝召回长安,但也未被重用,文帝向他“不问苍生问鬼神”(李商隐《贾生》)。后拜为梁怀王太傅,小王堕马而死,他感到当老师的责任重大,“哭泣岁余,亦死”(《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诗歌中这种并不明说,而在字里行间留给读者去品味的丰富内涵,叫作“蕴藉”,也叫作“包孕”。
晚唐诗人李商隐,继承前人传统,能以短小的篇幅,容纳丰富的思想内容,在诗的含蓄蕴藉方面达到很高的艺术成就。唐明皇夺走儿子寿王的妻子杨玉环,册封为贵妃,按封建礼法叫“乱伦”。白居易的《长恨歌》为尊者讳,只说“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宋人杨万里说得直率,“寿王不忍金闺冷,独献君王一玉环”。李商隐则含蓄得多了,他的《龙池》是这样写的:
龙池赐酒敞云屏,羯鼓声高众乐停。
夜半宴归宫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醒。
前两句写唐明皇赐宴兴庆宫龙池上的场面:云母屏开,宴饮作乐,羯鼓声急促高亢,淹没了所有器乐。后两句写夜深宴罢归来,唐明皇的侄儿薛王酩酊大醉,而儿子寿王却夜不成寐。为什么睡不着?留给读者以回味和想象。
有人说,李商隐是古代的朦胧派诗人,其实他年轻时是很关心现实政治的,那时写的《安定城楼》:“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表达了诗人对晚唐国运的关心和自己的远大抱负;《重有感》:“岂有蛟龙长失水,更无鹰隼与高秋。”则从国家安危出发,毅然呼吁诛讨乱政专权的宦官。这些诗并不怎么“朦胧”。后来在牛党、李党倾轧中,遭受打击排挤,随着政治上的失望,则更多地用忧郁伤感的调子,感叹个人的沦落,世运的衰微,不敢直说,于是逐“朦胧”起来。也并非都“朦胧”,他的《咏史》:“历览先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简直象大白话。他的一部分“无题”诗,确实非常隐晦曲折,表面上看是写爱情的,但是内中有政治上的隐喻和寄托,如“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等诗篇,隐喻和寄托什么?非常费解。他那首《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一千多年来,解释纷纭。有的说,是他五十岁时慨叹当年抱负成泡影,而今政治上沦落、生活潦倒的;有的说,是他五十岁时,追忆青年时的爱情经历的;也有的说是悼亡之作。正由于字面极美,“朦胧”得相当可以,给读者留下驰骋想象的广阔空间,反成了名篇了。但过于“朦胧”,就十分费解。北宋以黄庭坚为首的的西昆派诗人,颇受李商隐的影响。金末诗人兼诗评家元好问诗云:“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人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
杜牧的诗在含蓄蕴藉方面也有很高的成就。诗评家把他和李商隐,并称为晚唐“李杜”。他的一些狎妓诗,思想性和格调并不高,但艺术上却很出色。他在离开扬州与相好的歌妓分别时,写了《赠别》二首: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第一首没有用你、女、花、美等字眼,却把歌妓的年轻美貌写得美妙绝伦。看,身姿轻盈,芳龄“十三余”,好似“二月初”待放的豆蔻苞;在那富丽豪华的扬州十里长街上,高楼美女如云,而“卷上珠帘总不如”她!第二首,没有用悲、愁等字眼,却把惜别之情写得委婉尽致。前两句"无语胜有语";后两句将烛蕊变成了“惜别心”,而且“替人垂泪到天明”,其悱恻缠绵的情思多么深长!
毛主席的诗词,没有革命口号、标语式的词藻,却表达了丰富、深刻的革命思想内容。以《沁园春·雪》为例,咏雪,辽阔江山尽收眼底。读者既可以从中欣赏银装世界的北国奇景,也可以从肃杀寒气中想象:白色恐怖中不自量力的内外反动派“欲与天公试比高”,呈淫威于一时,但到了晴日,则江山“红装素裹,分外妖娆”。论史,百代帝王遣上笔端。把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排列在“无数英雄”四字后面,含有肯定他们历史地位的意思,而用“惜”、“略输”、“稍逊”、“只识”等字眼进行评说。作者在自注中说:“雪,反对封建主义,批判二千年封建主义一个反动侧面。文采,风骚,大雕,只能如是,须知这是写诗啊!难道说可以谩骂这一些人们吗?……”词的末三句“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作者自注:“是指无产阶级”。这三句如果“直说”,那就是《实践论》一文中所指出的“社会的发展到了今天的时代,正确地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责任,已经历史地落在无产阶级及其政党身上。”这首不足百二十字的词,横括千万里,纵贯数千年,营造无限广阔的想象空间,容读者恣意驰骋。正是:“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
这里再介绍当代大诗人赵朴初的一首妙诗。1974年批林批孔,又批《水浒传》、批宋江。江青要赵朴初写首批《水浒》的诗。赵老明白,批这批那,实际上是批周总理,可是江青要他写,不写又不行。于是他写了20个字。梁山有108个好汉,其他人不写,单单写燕青,燕青有许多故事,其他的事也不写,单单写他与李师师的事。李师师是皇帝的宠妓,宋江要燕青去求李师师在皇帝前面说好话,但李师师见了燕青却爱上了他了。燕青的绰号叫浪子。他问李师师多大年纪,李师师回答之后,浪子马上叩头说:“娘娘大我两岁,我就认作姐姐了!”根据这个故事,赵老写首题为《读水浒传》的诗:“废书而长叹,燕青是可儿。名虽为浪子,不犯李师师”赵老借李师师暗喻江青作为第一夫人,谁敢犯你呀?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这极为机智的含蓄,江青究竟琢磨出来没有?现在无从考证,但这首小诗却充分反映了赵老在那人妖颠倒的岁月的高风亮节,和与“四人帮”作斗争的大智大慧。
含蓄蕴藉可谓诗歌的“中国特色”。学贯中西的钱钟书先生说:“中国诗用疑问语气结束的,比我所知的西洋任何一诗来得多,这是极耐人寻味的事实。”(《钱钟书散文.谈中国诗》534页)他举了两首诗,一首是李白的《怨情》:
美人卷朱帘,深坐频蛾眉。
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另一首是贾岛的《寻隐者不遇》: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他又举了许多疑问式的诗句:“壮士皆死尽,余人安在哉”;“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人谁在”;“同来玩月人何在,风景依稀似去年”;“春去也,人何处;人去也,春何处”。这种“问而不答,以问为答,给你一个回肠荡气的没有下落,吞言咽理的没有下文。”(同上535页)正如古诗人所说的“此时无声胜有声”。诗若是“矫揉造作的肯定和鲜明”,就“剥夺了读者们玩索想象的奢侈”。(同上536页)他在另一本书上说:“诗者,艺之取资于文字者也。文字有声,诗得之为调为律;文字有义,诗得之以侔色揣称者,为象为藻,以写心宣志者,为意为情。及夫调有弦外之遗音,语有言表之余味,则神韵盎然出焉。”(《谈艺录》42页)可见诗的神韵,在很大程度上依赖含蓄蕴藉方能体现出来。
诗词中常常出现什么“当今盛世”、“改革开放”……等标语口号式的词汇,这就没有诗词的传统韵味了。宋朝理学盛行,理学家爱用诗来阐明理学,有一本诗集,叫《濂洛风雅》“所载理学家诗,意境既庸,词句尤不讲究。”(《谈艺录》234页)正如南宋诗人刘克庄所说:“率是语录讲义之押韵者耳”。难怪毛主席说宋人诗“味同嚼蜡”。(《致陈毅》)清人纪晓岗批点《瀛奎髓》上写道:“诗宜参禅味,不宜作禅语”。“诗不能离理,然贵有理取,不贵下理语。”(清《国朝诗别裁凡例》)
艺术夸张要说过头话,而含蓄蕴藉则又藏而不露,这不矛盾吗?不,二者是相辅相成的。只有充分发挥夸张艺术的效果,才能扩展诗歌的包容量,显得言有尽而意无穷。“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正是这样吗?诗歌的一句、一字包涵的思想内容越丰富,越能发挥夸张艺术的感染力。“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到凌云始道高。”不正是这样吗!二者都要用形象思维体现出来,离开形象思维,也就没有艺术夸张和含蓄蕴藉。
鲁迅曾表示:革命文学不在于有没有革命的口号、标语,而在于内容是不是革命的,有没有革命的感情,诗词尤其如此。你的炽热革命感情,应该通过生动的形象,运用艺术夸张表达出来,还不能说白了,要留给读者以想象的余地。
大白话、大实话是与中国诗词艺术传统不相符的。作品一看就懂,往往不俱诗词艺术要素;想一想,觉得有意思,这才象诗词;越想越有意思,那才是好作品。
毛主席说的“诗不能如散文那样直说”,主要是指写诗要运用形象思维、艺术夸张和含蓄蕴藉。这三者有机的结合,可以说是中国古典诗词的艺术特征。我们看一首诗,一首词,有没有诗意、词韵,或者诗意、词韵浓不浓,主要看三者结合的程度,发挥的水平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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