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士片里的女性,摆脱不掉的“柔顺”与“牺牲”
一览扶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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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也晚,最初接触的武士片是《黄昏清兵卫》(2002),距离《七武士》《切腹》流行的年代已过去几十年,大荧幕也早已不流行砍来砍去、血花四溅的暴力美学。不过,比起武士的风采,更让我难忘的是片中的宫泽理惠,她的微笑与哀愁令我心折不已。
《黄昏清兵卫》DVD封面
伊右卫门绿茶饮料有一系列广告,请宫泽理惠扮演茶店女主人,本木雅弘扮演她的丈夫。宫泽理惠是东京人,在广告里饰演京都女子,一口柔软典雅的京都腔,虽是现学,被京都人评价“说得不对”,但任谁都喜欢她古典又灵巧的一颦一笑,这也是伊右卫门绿茶饮料大获成功的关键。多年来,我在超市买饮料,都会无视“绫鹰”“伊藤园”,单选伊右卫门,仿佛那里藏着宫泽理惠的温柔,足见广告影响力之巨大。
随后看了《武士的一分》(2006),当时宣传的是从来不演时代剧的木村拓哉首度挑战武士造型。木村演绎的盲眼武士的确可圈可点,而如今留在我记忆里的,却是片中的女性角色——檀丽饰演的盲眼武士之妻。檀丽与宫泽理惠是同时代人,不过早年出身宝冢歌剧团,《武士的一分》是她第一部电影作品。
《武士的一分》英文版海报
那几年沉寂已久的武士片突然迎来了难得的春天,擅长描写落魄下层武士的藤泽周平也进入人们的视野,《隐剑鬼爪》(2004)、《蝉时雨》(2005)、《山樱》(2008)、《花痕》(2010)、《小川之边》(2011)……几乎每年都有改编自小说的电影作品面世。然而沉默老实又身怀绝技的武士、温柔坚韧的女子——这种结构看多了也要犯困。“藤泽武士片”已成固定曲牌,远景推进,人物出场,说一句台词,仿佛就能猜到下一句。《山樱》在我心目中尚且算得上佳制,盛开的山樱树下,田中丽奈的笑影始终照亮全片。因而我总觉得她是古典美人,不久她在《源氏物语:千年之谜》中饰演幽艳善妒、化作怨灵的六条御息所,也令我赞叹不已。
而《花痕》则大不像样,当时二十出头的北川景子没有多少演时代剧的经验,虽挽着发髻,穿好看的和服,神情举止却仿佛现代人。2010年代之后,日本的时代剧仿佛都陷入“去古甚远”的危机,满是“现代人理解的古代”,不少潦草夸张的表演,人物亦精神大减。我接触日本文化,最初是以《源氏物语》《枕草子》之类的传统文学作品为入口,对武士精神相当陌生。时代剧也偏爱文戏,深爱的《笃姬》之外,喜欢看《葵 德川三代》的政治片段及内闱生活。一般而言,江户时代背景的时代剧总以武家价值观为中心,讲究勇猛忠义,京都公家的风雅做派往往意味着柔弱无能,要被东国人嘲笑。《平清盛》拍得虽不错,但我总受不了衣衫不整、大喊大叫的武士,偏偏喜欢颓靡阴险的贵族风采,以致于一看到平清盛登场就频按快进。
2010年还有一部题材特殊的武士片——堺雅人主演的《武士的家计簿》。主人公虽出身武家,但主要工作是给藩内做会计,压根不会舞刀弄剑。这部电影所据原著亦非武士小说,而是日本史学家矶田道史撰写的同名社科读物,是切实的历史研究,有些类似《梦醒子》《袍哥》一类的作品。所据史料是矶田在神田神保町旧书店发现的《金泽藩士猪山家文书》,关乎江户末年到明治初年三十余年间一户普通武士家庭的日用收支,如日用品之购买、冠婚葬祭等等。或许平成年代的人对于传统武士片常见的决斗、剖腹已过于陌生,而对于埋头算账的小公务员武士则很容易产生共感,因此这部电影在当年相当卖座,公映不到两周即创下逾六亿日元的票房收入,连带着原著也大卖至十万册,在人文社科类读物中堪称奇迹。
电影里的武士之家过着入不敷出、债台高筑的困苦生活,一家人都靠武士上班挣得的微薄俸禄,女人们则绞尽脑汁节约食材,安排一日三餐,偶尔还需要典卖衣裳度日。对于泡沫经济破灭后在漫长萧条期挣扎的平成一代而言,这种生活丝毫不陌生。因此媒体评价云“虽然讲的是江户末期的故事,却对现代的生活方式有着很好的启发”。遥想经济高速发展时期的日本电影,哪里会谈节约,大多极尽潇洒华丽之能事,可见文艺作品始终映照着时代风貌与心理。
同样是2010年,还有一部特别的武士片,《月代头布丁》。讲述一位穿越到现代的武士邂逅一位忙于工作的单亲妈妈,并为她照顾儿子的故事。这部片子里武士挥剑的功能彻底丧失,毕竟在现代社会也毫无必要,新时代的武士擅长做点心、育儿,足见这部戏瞄准的观众是女性群体。岂不闻时谚云,“イケメン”(帅哥)不如“イクメン”(热心育儿的男子)。
《女座头市》电影海报
传统武士片里的女性角色大多是点缀,或者干脆从略。近来韩国电影《兹山鱼谱》亦有这种风采,因为正如传统武士只有男性,传统社会的知识人也只可能是男性。倒也有几部女性主角的武士片,譬如昆汀挚爱的《修罗雪姬》(1973),上户彩主演的《少女杀手阿墨》(2003),绫濑遥主演的《女座头市》(2008),不过影响力与评价远不如传统武士片。不同于男版《大奥》的华丽诙谐——观众深知这是戏仿,因为看腻了群女争斗的宫廷片,不如彻底看个爽剧,只要出场男演员够丰富、够俊美。女性为主角的武士片首先要解决“女人为何舞剑”的基础设定,还需解决“女人的剑术何以如此高明”“拥有高超剑术的女武士是否还是女人”“女武士的感情生活”等多重问题。正如出身名门、武艺超绝的黄蓉最终还是要嫁给郭靖,并生儿育女、助其完成保家卫国的大业;宫二要复仇,则必须斩断情爱,以青春作祭。这种世界观里,女人如要做与男人一样的事,要么与技艺同等高超或更加卓绝的男子携手同行,要么干脆成为“非女人”。而中国的武侠世界充满对“江湖”的向往,当中不乏逸出传统的丰富的女性形象;日本的武士片最初就是纯粹的男性世界,因武士精神提倡的仁义忠孝从未考虑过女性的存在。经历了幕末到明治变革的武家之女山川菊荣在《武家女性》中写道:
培育女性的重点是令女性虚己侍人,涵养牺牲与服从的精神。切不可看重女子,粗放养育即可。看重男子,意味着需接受父亲的严格教养;不看重女子,意味着要让女子习惯接受剩下的东西或屑末,就如哪怕是一样的食物,也要把好的部分留给男子,把边角剩给女子。
因为将女子视为差一等的生物,故而同样的事,在男子是问题,而在女子则不成问题,只将女子视为儿童,预设她的无知,不需要她承担厨房之外的任何责任。
《武家女性》,山川菊荣著,岩波文库
藤泽周平的武士系列风潮过后,直木赏获奖者叶室麟的作品也迎来了一番改编。比较有名的是《蜩之记》(2014)与《山茶花飘零》(2018),尚称得上中规中矩。改编成电视剧的《萤草 菜菜的剑》就过于平庸,主角虽为女性,但从人物设定到演绎都十分样板戏,像平成时代任何一部通俗江户片里的武家之女,天然朴素,亦不乏凛然忠诚的内核。寓意则低到尘埃里去,开宗明义就自比不起眼但生命力顽强的鸭跖草(萤草),寡淡得催眠。2017年末,叶室麟突然去世,享年六十六岁。对于这个时代的人而言,实在很年轻,没想到他的时代小说系列就这样迎来了终点。
今年初夏,在疾病流行与奥运争议的阴影中,《浪客剑心 最终章 追忆篇》悄然上映。我到盛夏才知道这个消息,如今去影院当然不合适,好在网上很快公开了资源。我没有看过原著,也未看过此前的动画改编,只是若干年前与同学在影院很随意地看过《京都大火篇》。当时并未留下好印象,只觉得人物脸谱化,反派过于歇斯底里。而《追忆篇》开场血洗对马藩邸的场面利落至极,让我暂时收起了对当代武士片长久以来的揶揄。对完全不熟悉原著的我而言,仍可看出片中漫画改编的若干程式与痕迹,譬如女子的发型,又譬如江口洋介永恒不变的叼着烟的姿态。幸而这种痕迹带来的尴尬很快被刀刀见血、极具观赏性的打斗冲散。不过在没有原著情结的今日之眼看来,剧中的女性角色都不脱传统武士片的范畴,雪代巴对剑心的柔顺与牺牲太过符合传统道德。剑心在祭拜雪代巴之后,对薰缓缓伸出手,仿佛献出了自己的全部——男子与女子的“奉献”不属于同一标准。生于乱世的剑心为创造全新的时代而挥剑斩人,“为了……”片中闪过几句相关台词,令人一凛,因为早知剑心的悲剧。对他而言,理想中的时代果真来临了么?
《浪客剑心 最终章》电影海报
当然,这不妨碍我反复回味《追忆篇》中剑心打斗的片段,并藉此回忆往昔的武士片与东方武术的审美意识。久不看武士片的我竟幼稚到去网上搜索“剑心的剑术是否真实存在”的地步,并迟迟不愿接受否定的答案,再做一会儿剑心之梦吧,天知道下次遇到令人热血沸腾的武士片是何年何月。
苏枕书专栏丨北白川畔
苏枕书
客居京都
爱好养花种菜
著有《有鹿来》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