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散原创】胡刚作品 | 故乡的山，故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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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一点点渗透着云层，最终掘出豁口，红色一涌而出。这一抹红最先洒在故乡的山头，映红了山上的桃树和山下的羊群，接着落在锃光瓦亮的屋顶上，与升起的炊烟合曲成妙曼的云彩。云彩下边排列着整齐的红砖瓦房，其中一户有我的父亲和母亲。
以前推开院子的大门，习惯叫一声“妈！”，这是我多年的习惯。厨房里总会飘起熟悉的味道，穿过窗口扑面而来。这特殊的回音也已成习惯，从未缺失。灶台前的母亲，挥舞着铁勺，站在大铁锅前热烈地翻炒，里面的美食跳跃着，发出诱人的“吱吱”声响。
近些年忙于生计，我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自从母亲上了年纪，得了脑梗，再也无力撑起那把铁勺。听父亲说只要院子大门一响，她就念叨我的名字，与当初我进门呼唤母亲一样成为习惯。
这次趁假期，我带着7岁的女儿从几百里之外的省城赶了回来。母亲见我们回来，一边招呼我们上炕暖和，一边埋怨我们来之前应该提前告知，好准备女儿最爱吃的韭菜馅饺子。父亲试图抱起女儿，但努力了几次都没成功，只能笑呵呵地说：“一年不见，长这么高了！”
“上次回来还不到半年呢，爷爷老糊涂了！”女儿噘起小嘴说。
“是吗？我觉得好长时间了！”父亲摸着女儿的头说。
吃完早饭，母亲急匆匆地走出家门。以前我们回家，母亲问东问西，总有聊不完的话题，这次明显“心不在焉”。
“我妈这着急出去干啥？”我不解地问父亲。
“你去了就知道了！”父亲故作神秘地说。说完父亲扛起铁锹也要出门，“我去去羊场就回来！”
云彩下边的广场上，一群女人们跟着“最炫民族风”的音乐节拍，正欢蹦乱跳地舞动着身子。我终于寻觅到母亲的身影，她站在人群的最后边。她缓慢地挪动着步子，晃动着不太灵活的身子，扭腰，踢腿，耸肩，每个动作似乎都不在节拍上。但是她依然“惊艳”到了我，谁能想到她会跳广场舞，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母亲性格内向，平时很少出门，再加上去年得了脑梗，动作迟缓，更不愿意出门。父亲看母亲这样“闲”在家里也着急，劝说她去跳广场舞。自从母亲跳了广场舞后，便沉浸其中不能自拔。每天按点按时，风雨无阻。
故乡一天的生活就是从女人们的广场舞开始，她们把每一天安排得满满当当。农闲的时候，每天早上和下午两场广场舞，时间能持续两三个小时。遇到农忙的时候，早上跳三十分钟就完事，有的急匆匆地赶着下地，有的回家烧火做饭照看孙子。她们中有二三十岁的年轻媳妇，也有五六十岁的老妇人；她们中有婆媳，也有妯娌；她们乐此不疲。
看到这样的场景我有些恍惚，以为自己是在城里。要说现在中国最大的变化是什么，那就是无处不在的“广场舞”，从城市到乡镇，从乡镇到农村，即使最偏僻的地方，也会听到那激情飞扬的“最炫民族风”，是广场舞让村子热闹起来，是文化生活让村子鲜活起来。以前的村子空洞得毫无生机，白花花的太阳裹住了整个村庄，泛着慵懒与烦躁。村子里一片沉静，几乎碰不见年轻人的身影，偶尔从身边蹒跚走过的老人也是低着头，根本无心打量走过的人，或者在村口、各家的门口碰见两三个抽着烟卷聊天的老人。过去的女人在众人面前跳舞那绝对是丢人现眼，拉都拉不到台面，谁家的男人愿意自己的老婆在外面出洋相呢！现在就大不一样了，农村建设不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的观念也有了很大的改变，回乡创业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在家的女人们也“不满足”于地头和针线，到处“抛头露面”，女人们跳广场舞，男人们则成了最忠实的观众，他们抽着烟，端详着自己的老婆，一脸的满足。
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静静地关注着母亲，快到古稀之年的她越显单薄，每个动作是迟缓的，甚至笨拙。可是她在努力做好每个动作，极力“修复”每个慢半拍的动作。母亲发现我在关注她，那张脸有了红晕，在阳光的映衬下变得生动和可爱起来。
我希望母亲一直这样，沉浸在广场舞的旋律之中，沉浸在她的世界里……
每个清晨，母亲和父亲都像是赶集似地匆匆出门，各自忙各自的事。父亲出门的时候，从大门背后取出铁锹扛在肩头，那略微有些驼背的身子依然能走出豪迈的步伐，骄傲得就像扛着一面红旗。我知道他要赶着去看他的羊群。
父亲的羊场就在大山的脚下。由原来的沟壑坪整出约三四十亩大的场地，盖起蓝顶灰墙的现代化圈舍。养殖场建了起来，羊群规模壮大了起来，圈舍里的羊群，一只一只，一群一群，一片一片，那是蠕动的白云，在父亲的心中荡漾开来。
曾经的“贫瘠”成了故乡的标配，山是秃的，地是荒的，满眼望去都是赤裸的骨架，没有一点血肉。故乡也似乎习惯了自己的模样，混沌地度着一年又一年。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故乡的水土咋就养活不了人呢？在我的印象里，山上的庄稼到秋天的时候，饥荒成了一把一把的秸秆，里面几乎没有颗粒。然而春天总得抱有希望，父亲在干涩的土地上恨不得掘出一片潮湿，沉重地安放一粒一粒的种子。他的希望尽管渺茫，但却依然执着。这个季节的羊群是贪婪的，它们啃掉上面的草秆，接着翕动着鼻翼努力搜寻，直至习惯地用前蹄刨出土层里的草根。
父亲默默地端详着他的羊群，专情得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一样。贫瘠的大山，没有一点绿，点缀的羊群便是大山的颜色，填补了父亲缺失的爱。头顶着天空，脚踏着大地，在天地之间洁白的如他生命的羊。这沉默的守护，和一茬一茬的羊群，以爱的力量，甚至生命，艰难地延续着一个完整的家。
原本以为故乡的大山只有如此命运了。然而实行封山禁牧，退耕还林政策以来，荒芜多年的大山竟然神奇般地披上了绿色，许多叫不上名字的野花竞相开放。层层梯田，红黄绿交织辉映，把大山装扮得分外明媚。大山的华丽转身让我心醉神迷，是我错怪它了，它其实一直都在努力、挣扎在追梦的路上。可是禁牧以后，父亲心事重重。他担心他的羊失去唯一的口粮，他忧虑一大家口人以后的生活。他曾以大山为家，羊群为伴，崎岖的山路上留着他无数的脚印，一层层，重重叠叠；一串串，曲曲折折。那长情的陪伴已经历无数个春秋。他何尝不爱自己的大山？
在当地乡镇政府的大力支持下，引进高产品质的萨福克羊、纯种黑头杜泊羊，科学化的指导管理和规模化的饲料养殖。父亲的羊“华丽转身”，个个膘肥体壮，父亲悬着的心终于踏实了。他每天早出晚归，细心守护着他的羊群。你瞧！大羊生小羊羔了，小羊黑头，灰毛，浑身湿漉漉的，它颤抖着身子“咩咩”地叫着，走几步摔倒，又挣扎着站立起来，它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奇的世界。母羊甩着油葫芦一样的尾巴，骄傲地把头伸过去，在小羊的身上舔来舔去。
女儿抚摸着小羊羔的脑袋，兴奋地说：“爷爷，小羊羔找见妈妈了！”然后是“咯咯”的清脆笑声。女儿的笑声和羊儿的“咩咩”声，简直是天籁之音，润浸在父亲的心里，甜蜜起层层涟漪。“这日子终于有个盼头了！”父亲笑着说。
每次回来我都带着女儿去爬山，就像回家必须完成的一项使命。
这是一天二十四小时中最可爱的时间，白天的炽热已消失殆尽，西山的风咬住黄昏不放，夕阳披着华丽的云彩径直沉落在村庄的地方，铺展着一片宁静和安详。
女儿一路叽叽喳喳，那声音就像山里的布谷鸟，那样清澈和婉转。
“爸爸，你追我呀！”，女儿一路催促。她始终跑在前面，两条小腿不知疲倦地蹦蹦跳跳。
“慢慢爬，小心滑倒！”我一边嘱咐，一边幸福地追赶。
"爸爸，你快看呀，这么多大风扇！女儿激动地叫了起来。
原来是风力发电机，这是故乡山头最为别致的风景线。一个个竖立在山岗之巅，直穿云霄，蔚为壮观。风力发电机由三片独立的风叶和一根粗壮的立柱组成，结构简单、便于安装、经济适用，即解决了故乡的用电问题，也节省了国家的财力和物力。风力、太阳能新型发电设备已经“光顾”到各种家电、汽车、火车等上面，不被看好的大山原来浑身是宝！山上除了风力发电机，还能看见移动、电信等通讯塔，这些庞然大物便是故乡“大海上的灯塔”，网络覆盖任何一个角落，畅通无阻，不留死角。以前回到大山就没了信号，现在躺在炕头的被窝里都能“畅所欲言”。
山上青翠碧绿、野花遍地。有多年未见的马兰花、金雀花、金银花、莲子草、荠菜花，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和从没见过的野花。正当定睛欣赏的时候，突然“扑哧”飞起的乌鸦或者突然窜出的野兔，着实惊吓到我们。一路上我们还看到了山鸡、喜鹊和老鹰。女儿一边跳跃，一边追逐，那样子甭提有多欢实。
别说是女儿，连我自己都快乐成了孩子。只有在这里，我才能找回童年的趣味；只有在这里，我才回归真实。我贪婪地、自由地吸吮着大山里的每一缕阳光和空气。
站在山头，整个村子尽收眼底，正好满足我久违的贪婪。那画面是熟悉的又是新鲜的。原来的老路、老屋都不见了，家家是红砖瓦房，水泥院子。顺着我指引的方向，女儿找到了自家的院子，再远处，是母亲经常跳舞的地方，直到村口的尽头，是流动的云彩，那是父亲的羊群。黑色的柏油马路从村口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地方……
时间匆忙地往前赶，日子却驻守在细碎的光阴里。已是不惑之年的我，在外时间越长，越发地怀念故乡。每每回到故乡，心便沉浸其中，不愿离开。思绪就像回放的影像，一幕幕，倍感亲切。亲人，乡邻，村舍，老树，就连黄昏的炊烟，夜晚的灯光都那么富有生机，这也许就是心灵深处最柔软的乡愁吧。
故乡的山吆，故乡的人！
作者简介：胡刚，笔名寒石，媒体人。作品涉及诗歌、散文、小说等，作品散见于《鸭绿江》《青年文学家》《文学百花苑》《启明星》《文学岛》《时代作家》《灵州文苑》等文学刊物。发表长篇小说《预兆》；诗歌入编《新时代诗词百家》《中华诗选》《当代诗人优秀诗歌选》《中国乡村诗选》等多种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