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们每一个人遥祝你早日恢复健康与自由“|往事
港大的朱光潜小道
(港大的朱光潜小道。朱学东拍摄)
来到港大之前,港大于我,虽声名卓著,但其实我于港大一无所知。
在北京时,我想,到了港大,我终于可以安心地像学生一样绕着操场跑步了——可是,港大校区,别说没操场,就是日常的上课吃饭,都得一身好体力,爬楼梯啊。哪有印象中内陆高校那种硕大的操场啊。以至于我到港大的当天,我的前辈师长钱钢老师(他曾是中国最著名的记者之一,写过影响无数人的《唐山大地震》)带我参观港大时,平素号称暴走帝的我,一下子不习惯地大口喘气,几乎跟不上一位六十岁的长者的步伐。
我在港大的游学之旅是从柏立基学院开始的。
(2014年9月中旬,香港大学柏立基学院前。摄影:钱钢老师)
柏立基学院是由数位港人捐资建造以英人柏立基命名的。英治期间,柏立基曾担任过港督,创办过香港中文大学,推出了廉租屋计划,也是香港向内陆购买东江水以济水荒的第一人。柏立基学院其实是港大校区的一个小宾馆,我在港大的这短短十多天,便住在此。
从柏立基学院后门出来,便是一条石阶小道。钱钢老师告诉我,当年龙应台女士在港大访学时,他们俩把这条小路命名为“朱光潜小道”。
朱光潜小道?我有些不解。
朱光潜先生是美学大师,我上大学时便买有他谈美学的作品集,大学课堂上老师也讲解过朱先先观点。但我还没有读过朱光潜先生写的《回忆二十五年前的香港大学》,所以不知其中掌故。
钱老师告诉我,朱光潜先生在港大求学时,就住在下面的梅堂,最喜欢午后在这条路上往返,所以他和龙先生把这条路称为朱光潜小道。
我恍然。
后来我在港大找到了朱光潜先生1944年在四川乐山武汉大学写的《回忆二十五年前的香港大学》这篇文字。朱先生是这样描述的:
“我們三人(注:朱先生和当年在港大读书的同学)高矮差不多,寒酸差不多,性情与趣却並不相同,往来特別密切的缘故是同是‘北京同学’,同住梅舍,而又同有午后散步的习惯。午后想来少课,我们一有空闲,便沿梅舍后小径经过莫理逊舍向山上走,绕几个弯,不到一个小时就可以爬到山顶。在山顶上望一望海,吸一口清气,对于我成了一种瘾。。。。。。香港大学生活最使我留恋的就是这一点。写到这里,我鼻孔还嗅得着太平山顶晴空中海风送来的那一股清气”。
朱先生写这篇文字时是1944年,香港及内陆许多地区正沦陷在日军手中。朱先生当时所服务的武汉大学,在战火中已迁至四川乐山,这也是朱先生的乐山时间。对香港往事的娓娓道来,以“让我们每一个人遥祝你早日恢复健康与自由”收尾,自是颠沛流离中对和平生活和自由的呼吁和渴望。
(港岛风云,朱学东拍摄)
在港大的这些天里,我每天往返于这条落满不知名果实的朱光潜小道。每次,我都会独自会心一笑。
这条朱光潜小道,如今已经经过改造,水泥浇注,成了石阶道,想来当年朱先生和他的北京同学往返于其上的时候,大抵是没有这么好的条件的。
朱光潜小道周边布局,虽有休整改造,比如建了柏立基学院,但依然可以窥见朱先生笔下当年的风景。
石阶一头向下,蜿蜒入校区,一头向上,尽头便出了校区。两旁都是茂密的树木杂草,老树的的根部裸露在地面,交错沟壑。两边有百年的参天香樟印度树,也有细枝嫩芽。尽管钱钢老师跟我介绍了各种树名,我这个少年时的生物兴趣爱好者,却终究没能记住它们的名头。但是,在随后的十余天中,这些我依然叫不出名字的绿植,在港岛明晃晃太阳下构建的绿荫,一直庇护着我往返于此道。
石阶向上的终点,是港大的校长官邸,边上有一门昂首的巨型克虏伯大炮,对着海的方向,虽然各种树木早已遮挡住了它原本守卫的视线,但依稀可以想见它旧日的职守。我没有找到朱先生笔下的莫里逊舍,但依其描述,大概就是如今的校长官邸的位置。或者在其对面,如今地貌变化,不知其踪。
我不知道这莫里逊是谁,仓促间也无从打问,不过按照当年音译的多元(如今香港许多地名有此情况),推断应该是马礼逊的音。
马礼逊这个人学新闻的都不陌生,他在中国历史上是赫赫有名的,他是西方到中国大陆的第一位基督新教传教士,首次把《圣经》全译为中文并在中国出版,编纂了第一部《华英字典》,创办了第一份中文杂志《察世俗每月统纪传》,他还在香港开办了“英华书院”。后来钱钢老师告诉我,香港有个非实体性的马礼逊图书馆,收藏有马礼逊的许多手稿,就藏在港大图书馆,有时会摆出来展示。
石阶下行,有两栋红色的小砖楼。从上往下,第一栋叫梅堂,第二栋叫仪礼堂。这两栋楼都是修建于1914有百年历史的传统红砖建筑,跟尽头炮口的方向一致,望着海的方向。
仪礼堂和梅堂原来是学生宿舍。朱先生就读港大时,就住梅堂,当年叫梅舍,我每天从校园返回宾馆,都会经过梅堂。如今的梅堂已经是由港大通识部驻扎,我曾在进去看过,试图在这里感受朱先生。
而港大新闻与传播中心和钱钢老师的办公室就在仪礼堂。龙应台曾在这里访学过两年,这个地方也曾接待过我的许多内陆同行,我也认识一些从这里毕业的年轻同行,这些天,我在这里听过钱钢老师的两堂课,从他办公室的书架上借过书,是一本大部头的《中国时报五十年》,我也在这里,与港大新闻与传播中心的研究生们一起有过分享。
朱先生还写到顺着小道可以下山到海边游泳,不过呛了几口海水,被水母咬了的场景,恐怕已不复存在了。如今站在梅堂前是看不到海的,在仪礼堂前,穿过水泥森林,依稀还可以看到远处海天一色的风景。不过,朱光潜小道延伸下去,如今一路都是高楼大厦了,直到海边。
我曾多次追随着朱先生的足迹,不过他是在午后,我通常是在早上,经过一小段朱光潜小道,拐几个弯,爬上太平山,饱览港岛风情。
“除掉夏初梅雨天气外,香港老是天朗气清,在山顶上一望,蔚蓝的晴空笼罩蔚蓝的海水,无数远远近近的小岛屿上矗立青葱的树木,红色白色的房屋,在眼底铺成一幅幅五光十色的图案”。
当年朱先生笔下的港岛平和风韵,至今犹存,不过更添了繁华和现代。
1918,北洋政府教育部接受当时港大副校长伊里奥特爵士建议,从师范学校选拔官派留学生到港大学习,朱光潜先生成了这20名中一员。当年在港大,朱先生听不懂粤语,看不明粤剧,与自己两位好友被戏称为“三个聪明人”——这可不完全是赞誉,朱先生的回忆里有写。
今天的港大校园里,英语粤语普通话都可以随便说,而且每年内陆高考,相关港大的新闻都会占很大版面,如今在这里听讲的学生,许多来自内陆。港大新闻与传播中心的研究生,大多来自内陆,前些天钱钢老师关于留美幼童的公益讲座,一个大礼堂,满满一屋子,从在校学生到研究生到家长,大多数来自内陆,而我在港大宿舍与学生分享,也都是来自内陆就读港大各专业的学生。这与当年朱先生求学时感到的孤立已绝然有不同。
朱光潜先生在港大求学时,遇见了很多很好的老师,后来回顾自己的学术生涯,他曾说港大的四年(1918-1922),“奠定了我这一生教育活动和学术活动的方向。”
我在港大的短短这十多天,留给我的印记,除了朱光潜小道,还有港大的图书馆和教学。有限的几次听课和分享,让我已感触颇深。能够在一个开放的世界学习,对于学习者来说是种福气,它能够帮我们构建更阔大的视野和胸襟。这一点尤为重要。
港大的朱光潜小道,从克虏伯大炮到仪礼堂,不过一百三十个台阶。但是,周边却深藏如此多的历史文化故事。
有多少人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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