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锅洗澡的规矩和社交|原乡

2015年春节,铁锅里洗澡的我的背影

12月7日晚,与故乡在京朋友餐聚聊天。席间,一位我尊敬的老大哥批评我说:

“学东,你写了这么些篇浴锅里洗澡的江南旧闻(注:我这些年写故乡浴锅里洗澡的旧俗,先后写了《浴锅旧事》,《浴锅新事》,《爱上浴锅泡澡》和《故乡的烧汤洗澡》四篇文章),还是没有领会浴锅洗澡的核心价值……”

我大骇。

“不可能。你们西乡北乡人都不在铁锅里洗澡,怎么能评判浴锅洗澡的核心价值?”我不服反击。西乡北乡,过去通指常州武进的西部和西北部乡村,我老家那边属于东乡,曾名阳湖地区。而在铁锅里洗澡,是旧武进阳湖片及旧属常州的宜兴江阴一带的旧俗。明万历年间沈德符写《野获编》,写万历前朝章国故,写过铁锅里洗澡事,故此习俗应在万历前已存。

“我那天看你写的故乡的烧汤洗澡,几次写到你抢了你爸的头汤,你洗澡时你爸还给你烧火,让你爸烧汤,这是不讲规矩的,属于不孝。农村洗澡,没有男人烧火的。”老大哥一本正经说,“过去人民公社开河时(注:人民公社时期整修农村水利的一种集体劳动,组织青壮年劳力到本县需要开挖河道的地方挖河,通常需要在工地住上十天半月),我们奔牛(注:武进的一个乡镇)到你们东南片去开河,时间长了要洗澡,不仅是在铁锅里洗澡,而且,洗澡时烧汤烧火的,都是妇女,毫不避讳,弄得我们男民工很不自在,这些,你都没写过。”

“你们奔牛农民太封建了。”我哈哈一笑。原来因为这两个理由,这都是老黄历了。

铁锅洗澡虽是故乡传统,过去一个村里,其实是没几只浴锅的,只有人口多的人家,才愿意装只洗澡的铁锅。没装浴锅的人家,如果要洗澡,要提前跟村里有浴锅的人家商量好,得到人家首肯后才能到人家烧汤洗澡,烧水的柴草要自带,通常要稍微多一些,没用完的柴草,给主家留下,并要把洗澡水出掉。这是一种乡村默契的规矩。

过去即使是乡下,烧饭要用柴草,搭房顶需要稻草,冬天铺床及挡风需要柴草,养牛需要柴草,编织草帘搓绳草帽等都需要柴草,什么都需要柴草,所以柴草非常紧张,一些过去是洗澡的常态今天看来是陋习的做法,其实都跟缺少柴草有关。

比如借锅烧汤洗澡的人家,在烧开后,通常会很客气地请主家长辈先洗,当然,这是一种客套,主家通常也不会跟你抢这头汤;借锅人家洗完后,有时主家会说,汤不用出了,他们自己出就行,这意味着主家还有人可能会接着下锅洗澡。

过去洗澡,如我在其他文章里写到的,一家人洗一锅水,先后顺序是按长幼男女,第一个洗的通常是当家的,最后洗的是老太太。省的不是水,是柴草。

过去农村冬天干完活,生产队派烧汤洗澡,队里出烧汤的柴草,那是全村人要洗的。一村人洗一口锅的水,还自嘲“浑水洗萝卜,越洗越白。”其实不换水,不是缺水,而是冬天温水继续加热,要比重新烧锅凉水省不少柴草!还是为了省柴草。

旧时浴锅多砌在猪圈茅坑附近。洗澡时,周围其实就是一个乡村晚上难得的社交场所,女人坐在灶窠里烧水,稻草上会或坐或躺几个小孩,暖和啊。而浴锅周围会摆几张椅子,用来坐人或放衣物,男人们或站或坐或靠,灶膛里红火亮堂,浴锅热气氤氲,各种七嘴八舌,家长里短,有时还夹杂着猪圈里猪的几声哼哼,温度和谈话气氛热烈,外面无论是呼啸的北风,还是漫天的大雪,只会增加而不会削减这浴锅四周的任何兴致。

这样的场景,在过去生产队时冬天常见。但分田到户之后,柴草再也不是问题,经济也有了很大改观,故乡农村差不多家家户户砌起了浴锅,冬天就干两件事,一是杀了年猪给猪烧汤褪毛,二是就是家人洗澡,村里人很少再会来凑热闹的了。这个时候,通常都是家里的男人们和中年妇女及老太太们一起聊天闲谈的场所,也是讨论家庭大事的好时机。我上大学后,我祖父母父母兄弟要讨论事情,同时要征求我的意见时,洗澡的时候氛围比严肃的讨论更亲切和缓,跟容易达成一致默契。

当然,很快,一家人洗一锅水也成了历史,既然柴火不缺了,又不缺水,而又要讲卫生健康,,唯一的就是多费些功夫,农民冬天最不缺的就是功夫,一家人洗澡,要换几锅水,也就常见了。后来太阳能洗澡以及附近村镇公共浴室的发展,青年男女和孩子便不再在浴锅里洗澡了,接着,许多人家的浴锅成了摆设,有的干脆拆了。喜欢在浴锅里洗澡的,几乎都是老人了。

过去故乡传统,洗澡前烧汤,以及洗澡时给汤锅加温烧火,确实都是女性尤其是中年妇女或老太太干的活,未婚女子只能在开始前烧汤,或者只能在洗澡时给女眷烧火。至于男人,过去故乡的男人,连厨房的灶窠里都不坐的,更何况给人洗澡烧汤!

不过,正如铁锅洗浴的变迁,时移世易后,没有什么不可能了。我父亲过去从来不做饭的,现在也会坐在灶窠里烧火,甚至也烧汤了。至于我抢父亲的头汤,那都是从三十年前抢祖父头汤就开始了,从我吃上皇粮开始。那时我算公家人了嘛,跟中了举的范进一样。而祖父父亲也从不以为忤。父亲和弟弟洗澡时,我偶尔也会坐在灶窠里一边烧火,一边跟他们聊天啊。

直到今天,冬天回家,我最喜欢的,还是晚上酒后泡在家里那口大铁锅里,那时,家里父母和我弟弟,也会和过去一样,跟我讨论一年得失家长里短,而我,则在理念冲突越来越激烈的父亲和弟弟之间,强作仲连,分头劝说安抚观念不同的父子俩,最后全家达成共识。

这个规矩和秩序,至今犹存。我想,这是农耕时代最后的残余了。毕竟,太阳能淋浴间,就在铁锅洗澡间的隔壁。

(作者系网易新闻 网易号 “各有态度”签约作者)

关于老朱煮酒

更多分享,敬请期待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