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走笔〡阿斌:所念之人隔在远远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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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阿斌
孟夏雨夜,窗前灯下,重读白居易的《夜雨》:“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我不觉间已是泪眼婆娑。
我想起了我的奶奶,一位生于1902年的小脚女子。奶奶姓黄,有一个很秀气的名字叫怡慧。奶奶个子不高,长得精瘦精瘦的,常常喜欢穿一身黑色的唐装,显得威严又端庄。由于奶奶小时候裹过脚,所以脚板不大,但是随着爷爷的早逝,奶奶变成了一个走路都脚底生风的麻利能干的泼辣寡妇,她一个人独自扯大了儿女五人。父亲是奶奶的小儿子,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奶奶就一直跟着我们住在一起了。
奶奶家族多出读书人,她从小就能够和兄长一起进学堂读文识字,知书达理,会讲很多很多故事,还能够对我们家的族谱和黄家的族谱一清二楚地往上追溯上百年,哪一代人叫什么名字干什么活,祖上在哪一个朝代出过几品的大官……奶奶了如指掌。只可惜当时不知道要记录下来,并且奶奶走的时候我才十多岁,这些辉煌的往事也就随着奶奶的远走而风消云散了。
奶奶会做很多针线活,小时候的衣服、我们穿的鞋子都是她一针一线缝制的。最神气的是那个碎花布鞋,奶奶用粗布一层一层地浆成厚厚的鞋底,用针线密密麻麻地缝上红色的碎花鞋面,做成厚实的花布鞋,精致又暖和。奶奶还会做很多好吃的,炒田螺、炖鱼头汤……这些当年最不值钱的菜肴被我们吃得津津有味。奶奶炒的花生米不用油,只撒一点点盐花,火候把握得非常好,百吃不厌。奶奶还将小墨豆炒得香喷喷的,用一张小白纸卷成一个个小纸筒,装上香墨豆,给我们每人分一筒,在上学的路上一路走一路吃。我最最怀念的还有奶奶做的拿手好菜:将蒜头豆豉辣椒姜剁得碎碎的,然后爆炒。这个没有一丁点儿肉末的美味佳肴对我而言简直就是人间珍馐!
似乎所有美好的童年,都离不开一位慈祥的老祖母,她时常给我们讲那些古灵精怪的故事。奶奶说猫是老虎的师傅,但是猫留了一手,就是没有教老虎爬树,老虎想吃猫的时候,猫就躲到了树上,所以至今老虎也不会爬树。奶奶说冯三界上山砍柴,遇到仙人在下棋,观棋三天,回到人间已过了百年。奶奶说,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孟姜女哭长城,说妲己没有心,是一个狐狸变成的妩媚女人,连别人卖卷心菜都很忌讳。奶奶还讲聊斋故事,说厨房的灶头可以升高三尺,埋在灶下被冤杀的女子在夜深人静时,会变成冤魂从灶台里升出来,向人诉说她的冤情。从此,我在天黑之后是绝然不敢一个人进入厨房了的。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晚上肚子饿是常有的事,我缠着奶奶说:“奶奶我饿。”奶奶不动声色地说:“饿了去啃石头!”我一脸无奈地咽了咽口水,默默回房睡觉。
奶奶很疼爱我们,但我总感觉奶奶对姐姐是偏心的——小时候每每我和姐姐吵架,似乎奶奶从来不偏袒我,每次我觉得委屈了到奶奶那里寻求声援或者帮助的时候,奶奶总是说:“我做不了这么多父佬,你们俩拿着扁担到门口去打个输赢吧!”
但这依然一点儿也不影响我对奶奶的感情。至今我还记得奶奶的生日是农历十二月,每年奶奶生日的时候,我和姐姐就会把自己积攒的零花钱全部倒出来,到商店里去给奶奶买精美的礼品,有时候是一盒香软的云片糕,我们买来红色的丝带,小心翼翼地系上蝴蝶结;有时候是两扎寿面,依然会扎上漂亮的蝴蝶结……
有一次我发现奶奶晾在铁线上的衣服很破旧了,自己偷偷去买了布料,和姐姐学着大人的样子,用剪刀剪出衣服的样子,偷偷用妈妈的缝纫机将剪成衣服样子的两块布缝在一起做成“衣服”送给奶奶。这衣服自然是穿不成的,给衣服奶奶的时候,她的表情是什么样,我已经记不住了,我也羞于跟别人分享一个孩童这些幼稚的心事,只知道这是笨手笨脚的我唯一亲手缝制过的一件小衣服。
都说有妈的地方才是家,因为奶奶跟我们住在一起,所以所有外地的亲戚朋友回来都在我们家落脚,从而我们从小更能感受到浓浓的亲情,所有的亲戚来访都让我们像过节一样欢天喜地的。我们小小的家里,时常喜客盈门、高朋满座,上演过许许多多难忘的聚会。那时候,堂哥堂姐、表哥表姐们会隔三岔五地来看望奶奶,外地的表哥表姐表妹们逢年过节也都喜欢回到我们简陋的家里一起狂欢。最惦记的是奶奶的哥哥——舅公大人,他会定期来访。他每次用旧报纸包着几个5分钱一个的白糖饼,一手将白糖饼背在身后,一手拄着拐杖向我们走来,绅士十足、风度翩翩!
有一个姑爷是广东人,他的手很巧,他能跟爸爸一起做木工,一人拉锯一人推刨,几个周末下来就能给奶奶做出一个漂亮的五斗柜来,那成为了当时我们家最气派的一件家具。有一些周末,姑爷还会在奶奶面前露一手,教我们做豆腐脑,自己泡豆,自己用笨重的石磨来磨黄豆,自己用漏筛子来过滤豆浆……一层白布掀开,一缸冒着热气的白花花的豆腐脑惊艳登场,那简直是玉露琼浆啊!广东的姑爷讲白话,还跟奶奶闹出了不少的笑话。我记得有一次他说:“妈,我给你买了一些红参。”奶奶把白话“红参”听成了“红衫”,说:“我年纪那么大了,穿什么红衫呀?拿去给孩子们穿!”姑爷解释清楚以后,我们全家人都笑疼了肚子。
姑爷曾经参加1979年的自卫还击战,他从越南谅山带回了一根老木藤做成的拐杖送给奶奶,拐杖龙头上镶着子弹头,拐杖的驻脚嵌着子弹壳,整根拐杖被打磨得光滑温润熠熠生辉。实际上那时候奶奶的身体还硬朗得很,姑爷送这个拐杖给奶奶只是作为一个跨国战争的纪念品罢了。奶奶一直将拐杖放在床头,从来没有用过,倒是我们经常把拐杖拿出来把玩。奶奶走了以后,这根拐杖成为了我们家的传家宝。
讲不完的故事,吃不完的美食,听不完的笑话……所有的细节都构成了一个绚烂的童年和一个慈祥的奶奶。曾以为会一直这么幸福下去,直到永远……后来,奶奶摔了一跤,摔断了腿,卧床不起,又生了褥疮,就再也起不了床了。细心的父亲经常给奶奶翻身,和奶奶聊天,而我们除了问候只会疯玩。现在回想起来,不知道那一年奶奶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那时候没有电视、没有收音机,又没有人陪伴,奶奶一个人会不会非常非常的孤独?可惜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回首时已是亲不在,空留下几许憾缺。
奶奶常说人死如灯灭,她走的时候很安详。我第一次亲历了至亲的人的离开,小时候曾经很害怕死人,但是那一次我坐在奶奶的床前,感觉不到一丝丝的害怕,看着好像是熟睡的奶奶觉得她似乎还会醒来,还会接着给我们讲故事、给我们做好吃的。
送奶奶的时候,按照当时的习俗,12个壮汉抬着奶奶的棺木,从老宅出发,就在门前的大街上,我们对着奶奶的棺木磕头叩拜,送奶奶出门。当时镇上的街坊都加入了送行的队伍,默默地送别这一位坚强而又善良的老人。
奶奶下葬后的第三年,父亲领着我们去捡骨,将捡起来的骨头装进瓦罐里重新安葬。安葬奶奶的地方叫七里桥,比较低洼潮湿,但是似乎奶奶安睡的地方与众不同,她的骨头捡起来的时候黄灿灿的非常的干净漂亮。在奶奶的坟头上,勤劳的蜘蛛织了一只硕大的网,网上托着几枚小蛇蛋。捡骨之后,我们将奶奶葬在山坡上,跟早逝的爷爷合葬在了一起。
有一年清明上坟,我发现小鸟又将窠巢安在了奶奶坟头的小树上,三只嗷嗷待哺的鸟儿张大了嘴巴啾啾地鸣叫。我再次坚信这是奶奶带给我们的信息。我担心疾风骤雨会打翻鸟巢,找来木棍固定了小树加固了鸟巢,可惜第二年再去的时候,小树已经被附近的村民砍掉了,小鸟也不见了踪影。
奶奶走后的这么多年,我一年不落的去给奶奶上坟。奶奶曾经说过人死了之后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我常常想,不知道浩瀚的星空中,哪一颗是奶奶?她一定时刻在默默地注视着我们吧?袁枚说:“哭汝既不闻汝言,奠汝又不见汝食。纸灰飞扬,朔风野大……犹屡屡回头望汝也。呜呼哀哉!”每每清明念及此文,无限的悲戚。
奶奶走的那年是1988年,如果奶奶还活着,今年应该117岁了。然而,死而复生的是奶奶坟头的青草,永逝不返的是我永远怀念的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