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以后，我就成了你
孔抱朴先生:
明天是父亲节了，我在去开会的路上，偶然看到，微信中有人在转发朱自清的散文名篇《背影》。我在初中时学习这篇课文时，虽然可以全文背诵，但真的体会不到书中那种荒凉的气息。
上高中那些年，我在乡村公交车上，经常会遇到村里一位叔叔拿着CT篇子去城里看病。他说自己是肺结核。但是没过两年就去世了，那时我们这才得知他得了肺癌。
逝者和我爸同辈、同龄。我妈告诉我：「你爸为了健康，下定狠心戒烟，每天难受极了，在田垄上走来走去，跟丢了魂似的，光冰糖就吃了好几袋」。
说完，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知道她要我感动，于是我就感动了，但还是忍不住问了声: 那他戒掉了吗？
我妈说：「这倒没有」。
辛弃疾在一首戒酒词中写道: 怨无小大，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那时候，我特别想把这句话转告给我的父亲。后来想想算了，他根本听不懂这种说辞。
考上大学以后，我爸突然就把烟酒都戒了，无声无息的。我问他这么坚决怎么做到的。
他说，大学花钱多，戒了省钱。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为了供我上学，他把心头的烟瘾酒瘾都破了。作为父亲，他很了不起。
后来，他干脆把脾气也戒了。变得没有主见，也不发表意见，沉默寡言，唯唯诺诺，与年轻时判若两人。
长大以后，我没有跟自己的父亲交流过，但是我觉得自己慢慢成为了他、理解了他。而他作为父亲，也感受到了我的成长。其实，人类能言本来是多此一举，试看世间草木，一切有情，莫不自遂其生，各尽其性，何曾说一句话。
除了以儿子视角写作《背影》以外，朱自清还在《儿女》一文中，写到自己作为父亲时的心情。他责备自己是个彻头彻尾自私的人，经常为孩子吃饭时的极度混乱、游戏时的无理取闹而烦恼，生气。
他还骗妻子出门，狠揍两岁半的孩子，也曾把刚过周岁的女儿按在墙角，任其哭喊了三四分钟。这样做，妻子寒心，他也苦痛。因而写信给叶圣陶，说孩子们的折磨，实在无可奈何，有时竟觉着还是自杀的好。
后来孩子多了，磨折久了，锋棱钝了，年岁增了，理性的裁制力增长了，能够忍耐了，才觉得自己以前真是一个不成材的父亲，认识到以前对孩子的抚育不得法。
有个朋友对我说，真的很心疼不被爸妈疼惜的小孩，那几乎是人们唯一一次学会相信「有个人会爱我很久很久」的机会。如果连爸妈都无法相信，到底还能相信谁？
联想到平时，我在家面对你们兄弟二人时，也经常脾气暴躁，甚至大发雷霆，背上冷汗不禁涔涔而下。
有岛武郎、鲁迅、傅雷这些文学家都在自己书中，写过对孩子的教育，承认自己不懂做爸爸的艺术。
不过，他们都没有像朱自清这样，把孩子的吃饭、游戏、哭闹、话语，这些真实而又琐碎的生活写出来。也没有剖析自己的内心，露出自己的残酷，酸楚，懊恼，悲伤。
他们或许是没有这样的亲身体会，也可能是不屑于写这些。所以，当我读到朱自清文章的时候，心里便感觉他更为真实，仿佛写的就是我自己面目狰狞的模样。
我想，人们把父亲节设定为一个节日，不是为了吹嘘赞美父爱的伟大，而是警示人们，父亲可能是一个人终身的事业。但愿有一天，我也会成长为一个真正合格的父亲。
请允许我借用傅雷先生翻译的法国名著《约翰·克里斯朵夫》的段落进行收尾。圣者克里斯朵夫渡过了河，左肩上扛着一个娇弱而沉重的孩子。快要倒下的克里斯朵夫对孩子说：咱们到了！唉，你多重啊！孩子，你究竟是谁呢？
草在结它的种子
风在摇它的叶子
我们相逢在文字里，不说话
就十分美好
我是非著名心内科医生孔较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