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偶书|风雨夜归人
她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
(一)
回乡这一年,感触最深的是一个个鲜活的人。身边行色匆匆的人,既包括熟悉又觉陌生的人,也包括人生的匆匆过客。可有时候,往往是那些人群中不经意的多看了一眼的陌生人,反而让自己更懂得珍惜身边熟悉的人。在这些陌生人中,我看到的更多的是普通人的一面,这些人不具备伟人特有的伟岸的身姿和独有的经历故事,却有着平凡人特有的不平凡的感动。这里面,就有一位与我不期而遇的“风雨夜归人”。
记得那是十二月一个寒冷的雨天,天气预报已经报告了接下来几天的天气将持续保持寒冷状态,好像要为即将结束的这一年划下圆满的句号一般,让冬天有了它应有的模样。
我从邮局刚刚寄完给美国笔友的挂号信出来,外头的雨有点淅沥。这是这里特有的冬日里的小雨。通常在天空中憋个好几天,如果没有憋出雪来,出现在眼前的就是这种打在身上冰凉刺骨的雨滴了。
一路打着寒颤,哆嗦着从建新路拐到镇前路上来。这条以老政府所在地命名的路今天显得有点冷清。或许是因为天冷,加上高峰期前的“山雨欲来风满楼”,除了往来的车辆,鲜有我这样的行人出没在冬日的雨街。
一路沿着镇前路走到离家很近的菜场,眼看穿过菜场前的这条十字路口就能临门一脚到家了,却偏偏来了个超长的红灯。百无聊赖之下的等待最让人耗精力,于是开启眼睛的扫描模式,四下张望起来。碰巧,一位上了年纪的妇女迎面踏着三轮车朝我这厢骑来。打眼间,她刚好就骑到我边上了。她一个没留神,没能及时扳下手刹,直直的朝我冲过来。还好三轮车的稳定性好,她虽然刹车不及时,却也没撞到我要害,虽说有点猝不及防,我还是闪躲开了。只是右手腕在她右转时还是被车把碰的生疼。最关键的是她车上的海鲜在她转弯时溅了我一身的腥。
大妈有点失措,忙不迭的下来跟我连声道歉 ,先是普通话,接着又是欧语。因为是雨天,我的脾气也变得湿润起来。一开始可能只顾着手腕的疼痛,还没来得及顾上自己的嘴皮子。稍微一晃过神来还真的想张嘴骂人。但是和大妈对视的那一刹那,我却没有了脾气。
因为我发现她哭了。这是着急的哭。这样着急的哭泣的模样我总是有一种似曾相识感。
我一边安慰起大妈一边观察起她来。她颧骨突出,眼袋很重。一看就是没好好睡过觉的人;额头辫角留白,头发向后扎起,一看就是染过黑发的余迹;双手的指关节每一处都有隆起的肿胀,这是冻疮的迹象;但她全身穿的也很严实、保暖:保暖内衣加毛领衣再加上红色大褂,裤子可以看出来还是内附了棉毛裤。腰身缠着零钱包,整体还是一副臃容。虽然称她老妇,实际也就六十不到的年纪。
再也没有见到那位阿姨,但这个十字路口却不断再现阿姨曾经的沧桑
见我确实原谅了她的冲撞,大妈就从红色大褂的口袋里取出一个一次性口罩戴起来。然后转身去她的小三轮上把篷布打开,随手挑了3条墨鱼装袋塞给我。她戴塑胶手套、抓墨鱼、装袋到递我手上的动作一气呵成,十分迅速。然后展露了笑容,叫我这个后生儿手下这三尾墨鱼。
“后生仔儿,这是早上刚打回来的。还有气儿,送给你当作补偿了。对不起你嘿,刚才是我太不小心了。
“没关系的,阿姨。雨天,大家都互相谅解下。您别客气了,看您这是要在这摆摊啊?这里是十字路口,红绿灯旁,可以摆在这吗?对面离菜场边上近一点,干嘛不摆那呢?”
“因为那边不让摆,也收费”。
“不是菜场里头也收费吗”?
“收啊,河底高地方人收的,有人过来收的”。
“所以这是地方村里自己来收的了?那菜场里头每个摊位不是已经收了吗?那边我还以为是谁到的早归谁摆呢。原来也要被收管理费的啊。看来您在这里摆很久了啊。”
“我是刚开始摆,只不过哪里都一样。都有这种人。他们村里富裕,有些人没工作就这样出来收取费用,就因为你在人家地盘摆摊。”
听到这里,我已经感同身受了。但仍然会诧异于这种明目张胆的方式。其实,从另一方面也看到了小镇的不容易。自发的管理和灵活的操作往往就是漏洞的最直接体现,也是天高皇帝远的滋生土壤。法律法规再严谨也碍于执法监管难到位的老大难。只是,放任她摆摊不当,还不如统一规划好外头的摊位。也不至于她被挤在了这样一个尴尬的十字路口。
就在我们说话间的功夫。阿姨已经把他小车上的鲜味儿都摆在了地上。而此时,我早已经不记得红绿灯早已重新回到了绿灯几回了。
我并没有像文学作品或影视作品里或者人们想象的那样多来几个回合的“欲拒还迎”。在简单的几个回合后就接下了她的馈赠。因为我在她的眼里看到了真诚,这比起来回推搡更显得尊重她的决定。而我在她的言行举止中读出的就是家乡久违了的“老实人”的纯真。
在家乡,老实人往往被当作傻子的同义词对待。因为老实人往往意味着成为吃亏和被欺负的那个,属于变相的“弱势群体”。在商业氛围浓厚的地方,更是被严重鄙视。它和“诚信”还十分不一样。但这份消失了的纯真却在某一方面显得弥足珍贵,或许那方面就是道德方面的朴实和勤劳。
(二)
因为已经是下午五点多,天已经暗了。我只能先匆匆忙忙赶回家中。道过谢后,我在雨中奔跑回家,间或回瞥一眼雨中开始售卖鲜货的老人。
回到家中擦洗过后向母亲提起带回来的墨鱼的事儿。她跟我说认识那位大妈。母亲说她也一样很辛苦,起早贪黑。和她认识是常常在她那买点鲜货,她看母亲懂得怎么挑海鲜,每次母亲来就会拿最好的给母亲。从母亲口中我也知道了她只是一类大军中的一员。这类人常常流动于龙港各大菜市场。从周一到周日都准时到一个地方卖。只固定时间,却只能尽量固定地点。因为她们没有菜场的摊位,而摊位又贵的离谱。所以这种打一枪换一炮的游击战术就成了她们的营生手段。
但这和母亲做的水果生意一样,讲究个新鲜。她们也没有多余的钱买氧气设备来活氧这些海鲜货,所以每次都要当天售完。母亲有时候也常在她们一天没卖完的时候捡漏。不过,这位大妈却不一样。她每次只卖鲜货。而且坚持卖完。家里条件呢比我们家还差,还有一个烂赌的丈夫。自己的孩子29岁了仍然啃她老,等于她一个人靠着这点微薄收入要养活一个家。
(三)
原来我熟悉的那种眼神、眼泪的源泉在这里!它来自母亲!和这位大妈一样,母亲也是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操持家务还要兼顾家里的营生。父亲常常甩锅,即使是开门做生意也做不到母亲那样耐着性子招揽生意,更多的反而是“屁股抹了油”,不像是一个守着店的人当有的模样。因此,大环境好的时候,家里或许还能享受着点时代红利,一旦社会发生变化,他们就开始有点背时了。加上他们一代人是扫盲一代的教育,能识字就算不错了,母亲这样勤劳基因的囡是不能有很好的机会完成学业的。与时代接轨也特别不容易。因此母亲简单的人生中总是透露着不平凡的吃苦耐劳。她在言及这位卖鲜活的妇人时,或许也多少带着点自己的惆怅和同病相怜。文人的同是天涯沦落人有琵琶曲里解忧愁,但普罗大众的感同身受却往往只能寄托虚无缥缈的命运多舛。
晚饭间母亲谈了很多那位妇女的故事。有的是道听途说、有的是亲眼目睹。但更多的是无地自容和无可奈何。听着母亲的倾诉,我始终放心不下那位妇人。晚饭后,雨越来越大起来。我站在窗口,试图往回来时的十字路口张望到那一两点可能的踪影。眼见雨越下越大,踟蹰良久后,我还是下楼拿起雨伞往菜场方向奔去…
到达熟悉的路口,还是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时针走到下午七点,这个时候菜场的人群已经散了。和之前回来时正涌向菜场的人群相对照,这两小时浓缩在菜场里的才是烟火味儿的人间大戏。而那位妇人,只是这场每天都上演的戏里微末到尘埃里的一丝不存在。
我看到她在开始收拾东西了,原先红色的“工作服”被雨淋的厉害,她已经把几个高聚酯塑料筐装入三轮小板车,起腰放下塑料框的一刹那,框与板车接触的重音已经告知了今天战果的乏善可陈。在她收起唯一能算得上挡雨的塑料膜时,我和她的那双耷拉空洞的双眼又遇上了。
“阿姨,这伞你拿上,它足够大,能挡一会儿。”
“小伙子,是你啊。谢谢啊,你心真好.”
“今天下雨天,你也不看下天气预报再出来啊。伞也不带,雨衣也没放车上备着。”
“我从钱库骑过来,天光骑出来还是晴天。谁知道下那么大雨,我看不懂天气预报。”
“那您现在去哪里,雨还会更大啊。”
“走钱库,今天卖的没那么好。可能是下雨天,人出来的少。统去超市买东西了吧。”
钱库据此如果以她的骑行速度,怕是很难想象要多久才能到。她的三轮还不是电动的,早上她靠着早起的劲儿一步一步踏到龙港来卖,晚上再一步一步踏回去。其实,如果不是这雨天。我是知道这些在菜场周转的人的,他们的营生从来都是下午傍晚到第二天凌晨。而像这位妇人一般早起骑来晚上回去的人,只是诸多菜场大军的一个缩影。他们本身靠着勤劳的体力来生活和养家,却只能取得微末的报酬作为回报。父母的水果批发也和他们有着一样的经历,望着这个阿姨收拾的忙碌身影,我再次想起父母操劳的背影。
在我还在走神的功夫,阿姨已经收拾好了行装,朝几十公里外的钱库踏板而行。我看了看手机中的天气预报,不自觉的迈向这位老妇人。能做的,只是递一把伞,道一声温暖……
“但是我不知道的是,阿姨又悄悄的为我装袋留下了三尾鱼,然后边骑边对被对我说:“后生仔,告诉美丽,她有一个好儿子,谢谢你的伞”。
雨中,老妇人的声音依然洪钟,接着雨的节奏回荡在我耳际,久久不能弥散…美丽,是我母亲方言音译的名字。这个执拗的诚实老妇人,把她和母亲的几面之缘化在了三尾鱼里,却不小心种在了小辈后生儿的心坎里。
夜,很静。静的只有雨声在滴答;夜,又显得很闹,闹的路上只能听到急躁的汽笛声,而埋没了雨水中夹杂着汗水声,我依然能辨识出三轮车轮毂与淋湿的地面的声音;那一刻,世界仿佛静止了,我听到的是一个与生活争斗不息的奋斗着的呼喊。一个人走在回去的路上,痴痴地想着父母和他们一代人的艰辛,愧疚着自己这一代人经不起挫折的小心脏。
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虽然在同样的路口,总还能遇见和她一样的人。我也总会不经意的留意一下“她们”,那让我每次都能把她种下的回馈到自己身上。
那一晚,我们都是 风雨夜归人。她的风雨在路上;我的风雨,也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