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长华:午夜挑灯修史剧——整理京剧《赤壁鏖兵》的回忆

萧长华《群英会》

我十一岁的时候开始学戏,最初学娃娃生。当时父亲正搭三庆班,我学了的戏就在三庆班借台练习, 象《四进士》的保童, 《三娘教子》的倚哥, 《桑园寄子》的邓元、邓芳都让我演。我有事的这些戏,多半是在中轴子。完了事, 我就凑到场面旁边去看戏。所看的戏里, 最感兴趣的就是王楞仙(周瑜)、刘桂庆(鲁肃)、曹文奎(孔明)几位老先生合演的《群英会》。他们在台上, 真是同场无二戏, 处处传神, 引人入胜, 让你百看不厌, 回味不已。从此时, 我就喜爱上了这出戏。

平时在徐师(文波)家用功, 也常听到师父和三庆班的一位唱老生的周长山周大爷谈论《三国演义》的书文; 师父给师兄(徐宝芳)排《激瑜》的时候, 我也总是老老实实、一声不响地坐在旁边听着, 师父说的戏都默默地记在脑子里, 日子多了, 我也熏会了。就这样, 积年累月, 耳濡目染, 我对“三国”戏就仿佛交朋友似的, 有了感情。于是起了个念头: 要是能得到一部这出戏的总讲多好啊! 没过几年, 我的夙愿得偿了——终于从周长山先生手里得着了十二本连台《三国》戏的总讲——先得后头的四本《取南郡》, 后得前头的八本《赤壁鏖兵》。

程长庚《群英会》鲁肃画像

这部戏, 始演于三庆班。前清同、光年间, 四大徽班(三庆、四喜、春台、和春)在北京对台演唱, 各自都要排些有号召力的新戏, 好来招徕听客, 上座卖钱。在程(长庚)大老板掌理三庆时, 曾邀出了卢胜奎先生来班排戏。卢先生原系做官事的, 有书底儿, 他根据当时三庆班演员的戏路子, 把《三国演义》第三十四回到第五十二回前半回的一段故事, 编成了三十六本连台轴子戏。由他掌握排演, 而且亲自扮演诸葛亮一角。

戏排出来后, 每年只贴演一回, 从冬至开始, 戏由刘表托孤、刘备马跳檀溪演到取南郡;然后再翻头重演一场《长坂坡》, 正好到腊月十六封箱。三庆班的这出戏, 就象果局子(北京旧称解果店为果局子)里卖时鲜果品一样, 不到时候是不拿出来的。为什么非腊月不演呢?因隆冬之际, 人们不大愿意出门看戏, 正是戏园子掉座儿的季节, 故此要仗着这出戏来拉生意。当时, 三庆班的演员阵容很齐整: 由程大老板演鲁肃, 徐(小香)大老板演周瑜,卢胜奎先生演孔明, 杨月楼演赵云, 黄润甫演曹操, 钱宝峰演黄盖······一台戏, 珠联璧合, 工力悉敌。这些大师们精湛的表演, 遂使这出戏成为一部红遍都门的名剧。后来,这些老角儿相继死去, 人头不全, 就只演《群英会》一段了。

叶盛兰《群英会》

光绪十五年腊月, 卢胜奎先生去世, 周长山先生与他生前是莫逆之交, 为他料理了善后。卢夫人为表示谢意, 就将卢先生生前手编的连台《三国》戏的部分钞本赠与了周先生。周先生和我师父是多年挚友, 后来就将这部分钞本推荐给师兄抄录, 以备排演。师兄弟中, 平时唯有我最喜爱抄抄写写, 所以, 这次这个本子就让我来抄。我一见剧本, 如获至宝, 一连气儿录下两份, 自己存留了一份。这年(光褚十七年), 我十四岁。

我开始整理这个戏是在三十岁以后。那时已在喜连成科班任教。1907年, 科班在京出台后, 次年就遇上光绪、慈禧的双“国丧”。民间禁止宴乐一百天, 不准戏园子开锣。如此一来, 学生不能演出, 每天就练功、排戏、唱曲子。头科喜字辈学生的《三国》就在这时候开始排练了。这时, 三庆班已报散有年, 连台《三国》戏中, 只《群英会》一段还时而有人上演, 但已非三庆的神貌, 其余诸本,则很少有人搬演。一般观众对这样一出曾红极一时的大戏, 颇为怀念。彼时, 喜连成学生已有四五年的基础, 我就起意为他们排练《赤壁鏖兵》,以使此剧不至失没, 而得以流传。

马连良、谭富英《群英会》

排戏之前, 我就先着手整理本子。当年从周先生手里得到的《赤壁鏖兵》钞本, 事实上并不够完整的八本, 已有残缺。想来最初的本子可能就是一份比较详尽的提纲细目, 后来在不断地演出中, 逐渐充实、丰富, 才形成最后的规模, 有所缺失乃是必然。给科班的学生排戏,没有准谱儿不成, 必须择清楚, 弄俐落, 该添的添, 该补的补, 做一番清理。怎奈自己幼而失学, 书底儿浅薄, 整理这样一部大戏, 事非容易。可是我想, 老先生把本子传给我, 我就应该继续往下传, 责无旁贷, 无论如何不能眼巴巴看着这部戏在自己这一代上遭于失传。定要竭尽自己所能尽到的最大努力, 把它收拾起来, 传留下去, 才对得起先人后辈。因为它不惟是一部为广大观众所喜爱的好戏, 若用它来培养学生的演戏技艺, 犹是一本上好的教材, 不能不为。这样, 我就鼓起勇气, 动起手来。但, 对这样一部在社会上已然立住的名剧, 决不可草率从事, 信手改来, 应当胆大心细, 慎重为之, 必须有个规矩循蹈。于是, 我就遵效卢先生的做法, 以《三国演义》为据, 把东一片西一片的旧本子, 拼凑在一道, 一场一场的攒起米, 然后参看着书文, 逐字逐句的核对订正,填残补缺, 工夫确乎费得不少。乍初执笔时不敢人多,人多主意多, 犹恐无所适从, 打乱思路。只得整理出个样儿来之后, 再请别人严格批评, 畅述己见。凡是有道理的, 一定采纳。

萧长华、袁世海《群英会》

做这项工作, 白天没有我的时间, 不能耽误学生们的功课, 就在晚上进行。(当时住在科班)每到夜课人静, 学生都已入梦, 我一人摆起炕桌, 点上油灯, 盘腿而坐, 面对书文剧本, 就一字一句的琢磨推敲起来, 何时认为合适可行, 就落笔纸上。有自己化不开的地方, 就记下来, 明天与人研究。天天如是。每晚, 歇笔时间早在三四点钟, 迟则通宵达旦。次日早晨, 两个鼻筒总让灯油烟子熏得黑黑的。后来, 我就自备蜡烛, 有时实在困惫, 坐在那里, 不觉握管伏案瞌睡起来, 待等醒来, 常是晨曦已照窗棂, 残蜡流成一滩, 墨笔按在纸上留下一记黑印儿。若逢数九, 屋中无火, 就与孤灯为伴, 有时凝神思考, 北风夺孔袭入, 竟忘寒凉。遇着晚上精神不足, 就暂先睡下, 午夜而起, 工作到天明, 继续给学生上课, 我管这样作, 谓之“倒带灯儿”。说来也怪, 那时何叫劳累,何叫寒冷, 全然不觉。

本子有了模样儿, 才算走了第一步。把戏立在台上, 还要靠排好喽演好喽。戏排得好与不好, 关系着演出的成败。这是最要紧的一步。首先, 选材要恰当, 派哪个学生演哪个角色必须对工, 因材施教, 发挥其所长; 上台不象, 不如不唱。即使推上台去, 也难奏效。一人派之不当, 就会累及整体, 使全剧因之而泄气、减色。勉强而为, 人戏两损。这就象盖房子的四梁四柱一样, 一处倒陷, 各处不稳。哪怕一砖、一瓦也忽视不得。三庆班的《三国》戏那样出名, 在演员配搭上的旗鼓相当, 相辅相成, 不能说不是一个重要原因。关于人选这件事, 我在整理本子时, 甚至于起意要排这出戏的时候, 就做了考虑,心里早已有数儿。俟本子一好, 立刻把学生找了来, 分配角色。头科是雷喜福的诸葛亮, 王喜秀(金丝红)的鲁肃, 赵喜贞(云中凤)的周瑜(他本行是旦角, 因小生没人, 由他串演), 侯喜瑞的曹操, 陆喜才的黄盖, 耿喜斌(小百岁)的蒋干, 康喜寿的赵云……。这些学生虽都是当时喜连成的梁柱, 是不是就能够把这出戏演好, 那还要看戏排得怎样。

哈元章饰演诸葛亮

开始说戏, 上来第一个先“抠”(雕刻之意, 以比精韧地游演)喜福的孔明。“舌战”是全戏演出定胜负的头一炮, 必须打响。就戏而论, 也是诸葛亮过江来的头一仗。那会儿, 科班学生没有学习文化的机会, 识字无几, 学戏全凭口传心授。这场“舌战”, 每天早晨起来, 漱洗一毕就念, 除了吃饭、解手, 一直到晚上睡觉, 一天不出屋子, 就跟这场戏“扎”上了。一句念白一个神气, 一个身段一个动作, 一遍不成再来一遍,长长的工夫,耐耐的性儿, 仔细琢磨, 不厌其烦。几时象点样子, 几时往下继续。光是这场戏, 排了一个多月。后来, 禁令开放, 许唱戏了, 就上午排戏, 白天唱戏, 晚上回来再排那些人少、费事的场子。收功早在十二点, 晚在两三点; 刚躺下就天亮的时候也常有。

戏排出来后, 分六天演出, 剧名贴《三国志》, 演出地点就在广德楼(即今北京前门小剧场旧址)。及至演期, 许多观众怀着对老三庆的追念之情前来观剧。戏很难唱, 这些观众的脑子里, 三庆班的印象早已先入为主。孩子们的演出, 何能顶得上三庆的一班老将? 这确乎叫我们这些做教师的担着一份心。戏一出台, 一面照料着学生, 一面注意观众的动静。观众的反映就是戏的优劣高下的寒暑表。台上要凉, 台下就热不起来。非要台上台下连上气儿, 听戏的与唱戏的同呼吸共哀乐, 演员的“神”拢住了观众的“神”, 戏才算没有白演。“舌战”初演, 台上一两个人的声音总算压住了全场, 台下观众竟能凝种屏息、倾耳静听; 演到传神之处, 座间观众相递眼色, 默默点头; 还有的不禁赞叹: “好!小孩儿唱大戏, 还能做出点儿神气来, 实在不易!' 演出《横槊赋诗》, 时逢严冬, 戏园子设备简陋, 冷得象座“五风楼”, 有的观众就说: “要不是这样的戏, 谁来受这个清风! ”……观众的这些好话, 应看做是爱惜幼苗、鼓励后进之意, 决不能引以自得。戏仍是有不少毛病的, 于是还要听取观众的批评和指正。他们每天来看戏, 冷眼一观, 有什么毛病都能看出来。起初把他们请到后台来聊天, 听取他们的指摘; 日久天长, 面熟了, 不请自来。观众提出来的一字一句之疵, 我都随时找块纸头记载下来, 回去研究, 只要有道理, 当改即改, 立时标在本子上。尊重观众的意见, 就使他们乐于来提。有些地方我们自己看不到, 被人家指出来, 得到改正,岂不大有好处吗?冷淡待之, 就会闭塞言路, 只有坏处没有好处。所以我常说: 唱戏的离不开“外行”。

裘盛戎、叶盛兰《群英会》

后来, 又为科班的连、富、盛、世各科学生排演了这个戏。随排随修, 随演随改, 多排一遍多研究一遍, 多演一回多精明一回。每排一次都有改动。哪怕有只字半句不妥之处, 只要发现了, 就决不放过。在这期简, 又找到了几种版本较好的《三国演义》重作校勘。解放后, 中国戏曲研究院将《群英会》至《烧战船》四本及《激权激瑜》一本收入“京剧丛刊”出版; 1954、55年又先后为我校(中国戏曲学校)学生排演了《激权激瑜》《临江会》《群英会》《横槊赋诗》《借东风》《烧战船》六本。1957 年拍摄了彩色影片; 我在八十岁生日的时候, 又印成石印线装本; 1958 年被编入我的演出剧本选集。这些次出版、排演, 每次又都细致、审慎地做了订正、整理。截至1960 年春天, 我为中国戏曲学院戏曲演员表演艺术研究班讲学时, 又做了增润。今天看来,这个剧本还不是完美无缺的, 仍有待继续不断地加工。精益求精是无边无涯的。

鈕骠记录整理

剧本 1961-08

京剧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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