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开卡夫卡偏执的面具,他不过是个恋家的孩子

很少有一个小说家像卡夫卡一样,在塑造作品的同时也塑造出自己的“神话”。卡夫卡的后世“公众形象”建立在他具有强烈自我投射倾向的作品以及成篇累牍的日记和书信之上,再辅之以读者的一知半解,以讹传讹。

他的形象和个性被赋予了诸如此类的标签:偏执、脆弱、忧郁、妄想,强迫症和破坏欲交织的艺术家人格;被父权压制的“永远的儿子”;弱不禁风的肺痨患者;把文学作为一生志业,钟情于禁闭式写作的离群索居者……

卡夫卡沉浸于和自我的交往,像一个严格的实验室工作人员,观察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对心灵的任何活动都具有无比精细的感受力,把它们一一记录。用日记进行经年累月的自我观察和自我表演。他的通信也是如此,他留下了1500封信和12本抄录了自己信件的笔记本。

作为一种创作情绪的延续,卡夫卡那脆弱、孤独、矛盾着的内心世界,在这里暴露无遗。这其中流露了他对文学、创作的执著和独特认识,以及对日常琐事的烦恼;同时也显示了他那既情绪化、又极富逻辑的异常的想像力。

卡夫卡的书信集中有《致蜜伦娜情书》、《致菲丽斯情书》和《致父亲》。他终身未婚,与父亲关系紧张,他的妹妹奥特拉·卡夫卡或许就是他最为亲近的人,而《致奥特拉及家人的信》也有了中译。通过卡夫卡与家人的书信,可以看到这位孤独一生的作家难得的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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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致奥特拉及家人的信

(Briefe an Ottla und die Familie)

[奥]弗朗茨·卡夫卡(Franz Kafka)丨著

牟昊、刘文丽、余葱丨译

余葱丨责任编辑

牟昊丨封面设计

作品简介

卡夫卡喜欢用书信交流,他给最小的妹妹奥蒂莉·奥特拉·卡夫卡(Ottilie "Ottla" Kafka)、其他家人(包括他的父母亲、另外两个妹妹、妹夫)、朋友和几个亲密的女性朋友写过几百封明信片和信。《卡夫卡致奥特拉及家人的信》(以下简称《信》)收集了卡夫卡写给奥特拉及家人的120封明信片和信,其中101封是写给奥特拉的。

《信》为我们走近卡夫卡提供了一条途径,阅读《信》时我们眼前呈现的卡夫卡有时忧郁、纠结,有时俏皮、风趣。卡夫卡比奥特拉年长九岁,但从《信》里的字字句句可以看出两人的关系亲密无间。卡夫卡会在小事(如演讲题目的选择)上给奥特拉一些指导性的意见、为奥特拉联系学校、给奥特拉讲自己做过的梦,也会支使小妹妹为自己跑腿办事(如到保险局去为他提交休假申请、买衣物寄给他等)。

卡夫卡烦闷时会在信里向小妹妹倾述自己的心情,兴致好时会提笔给小妹妹写个小笑话,或是非常细致地描述见到的人、遇到的事和看到的景色。从这些文字中,我们或许能隐约看到一代文学大师的影子。

卡夫卡并未在明信片和信里留下日期。《信》里每篇起始处括号里的时间和地点是《信》的德语版编辑加的。

作者简介

弗朗茨·卡夫卡(Franz Kafka,1883.7.3-1924.6.3),蜚声国际的德语作家,生于捷克(当时的奥匈帝国领地波西米亚)首都布拉格一个中产阶级、讲德语的犹太家庭。卡夫卡1901年进入布拉格查理大学攻读化学,但入学两个星期后改攻法学,1906年6月获得法学博士学位,其后在法院做法律实习生及在一家意大利私人保险公司供职,1908年起直到1922年因病离职在半官方的波西米亚王国劳工意外保险局供职。自1923年起,卡夫卡辗转求医于柏林、布拉格、维也纳,在靠近维也纳的基尔林疗养院度过他生命的最后六个星期。1924年6月3日上午,卡夫卡辞世,八天后下葬于布拉格新犹太墓园。

卡夫卡自幼爱好文学,在大学时期开始创作并发表过一些短小作品。他供职后在空闲时间里写作。卡夫卡生前曾发表题为《观察》的七篇速写,亦曾出版包括中篇小说《变形记》(1921)在内的四部中短篇小说集。他的好友布罗德在卡夫卡去世后整理出版了他的全部著作(包括片段、手稿、日记和书信)。这些作品发布后在世界文坛引起巨大反响。从上世纪40年代起,对卡夫卡作品的研究和讨论形成一门独特的“卡夫卡学”

 精彩段落

亲爱的奥特拉,今天邮差只带来这封信。

原本(费利克斯在吵嚷,格蒂静静地看着我)我既不想,也没有片刻安宁来写信的,不是因为时间的限制——这就是我现在的状况——让我没法明确地说任何事。比方说,在之前的五天里,有很多次我都觉得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而颇为沮丧,但后来却发现,我做的从任何角度看都是对的,我没什么要后悔的。细节我们以后再聊。

和菲利斯在一起的日子很糟糕(除了第一天,我们那时还没有谈正事),最后一天早晨我哭得比我童年之后的总和还要多。但是如果我对我所作所为的正确性有丝毫的质疑的话,一切都会变得更加糟糕,或者说这是不可能的。我没有丝毫质疑,虽然一件事物的正确性不会因为处理手法不当而被否定,而且她接受这件事时显得冷静和祥和,因此也更坚定了我的看法。

她离开后的那个下午,我去了医生那儿;他不在,周一或者周三才回来。所以我大概要待在这儿,就为了这个。

我后来又去看了米尔施泰因医生。当时他也没听到什么肺部杂音,尽管我在这里比往常咳嗽得厉害一些,喘息得也更严重。即便有了这个不幸中万幸的诊断(当然,有病的话X光片会显示的),他还是对我说,要求退休道德方面看并无不妥,他这么说或许部分是出于对我的友好。在回答他问题的时候,我告诉他我已经不考虑结婚的事了,他对此称赞有加;我不知道他是赞许我暂时不婚还是终身不婚,也没问。(解除婚约的理由对外说是疾病;我也是这么跟父亲说的。)

今天我去了办公室。交涉已经开始了;我不知道最终结果会是什么。关于这点,我十分确信。

而另一方面,我对奥斯卡的事确实存疑。现在让我带着他很困难,除了你和马克斯之外,他和其他人讲话都很困难。当然,这只是暂时的,我十分确定,但我想去乡下,单独去。除此之外你有个客人,而奥斯卡不会说捷克语;这同样造成了困难。

其实,我感觉像是被扫地出门,更准确地说:我感觉这是一段和缓的过渡。假若你——对我来说事情已经很清楚了——认为病情的恶化对我只会造成坏的结果,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很多时候恰恰相反。正如它现在看起来和之后会看起来那样,它是最好的,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你不该为这件事费心思。(此外,我不孤单,因为我收到了一封情书,但我仍然孤单,因为我没有以爱作答。)

再回到奥斯卡这件事。他本身看起来状态不好。他太顺从了,把事情都安排好了,只要我告诉他我要出发了,他就能在一个小时之内收拾好上路。他把下周五之前的日子全部空出来了。请写信谈谈这事儿。除此之外:我应该为赫尔曼先生、法伊格尔女士和赫尔曼先生的女儿带些什么?还要给其他人带礼物吗?

今天是我感受这座城市的第一天。跟这些人搅在一起,不会有什么好事,但对他们来说有不少好事。

弗朗茨

代我问候做客的小姐、我们的小姐、

托尼和赫尔曼先生

致尤丽叶和赫尔曼·卡夫卡

(马利埃律斯特,1914年7月)

……柏林的事情对我来说还没完,这整件事关乎到你们的和我的幸福(因为他们很显然是一体的),它阻碍了我像之前那样生活。你们想,我或许还从未给你们带来过巨大的痛苦,如果有过,那便是我解除婚约的事,具体有没有身处远方的我无从判断。但我给你们带来的真正持久的快乐就更少了,相信我,唯一的原因是我无法给我自己带来快乐。

为什么会这样呢,特别是父亲应该知道得最清楚,尽管你无法认可我的真正所求。你不时提到开始时事情是怎样的糟糕。你不觉得这些事情是对自尊和知足的最好锻炼吗?你不觉得——事实上你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提到——我的一切都太顺利了?直至今日,我都一直在依赖他人和安逸闲适中成长。所有可亲可爱的人为我操劳,你不觉得这对我性格的养成没有丝毫帮助吗?当然也有无论如何都能取得自我独立的人,但我不是那种人。

那些永远都依赖他人的人自然同样是有的;我觉得应该做些尝试,看看我是不是这种人。你们可能会反对说我现在已经大了,不该做这样的尝试,我觉得这样的反对没有根据。我比我的外表更加年轻。这一点是依赖他人的唯一好处。只是这总得有个头。

只要我还呆在办公室里,我就永远走不到这个头。只要是在布拉格,就走不到。在这里,所有一切都安排好了,我骨子里不是个独立的人,就这样被困住了。任何东西都唾手可得。办公室里的工作很恼人,令人无法忍受,可都是些简单的事。就这样,我挣到手的比我需要的多。

为了什么?为了谁?我会继续攀爬薪资的阶梯。为了何种目的?这份工作不适合我,如果它连独立都没法带给我,我为什么不把它扔了?如果我辞职不干离开布拉格,我没有任何损失。我没有任何损失,因为我在布拉格的生活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好的结果。你们有时候开玩笑把我和鲁道夫舅舅[4]作比较。

但实际上,如果我留在布拉格的话,我的道路和鲁道夫舅舅不会有什么大的不同。可以预见,我会挣更多钱、培养更多兴趣,我不会像他那样虔诚;我因而也不会那么知足。但其他的差别基本上就没有了。离开布拉格的话,我会得到一切,我是说,我会变成一个平静、独立的人,一个用得上自己本领的人,一个因为诚实、善良的工作而获得生存的实感和长久的满足的人。

这样一个我也能更好地对待你们——这一点完全算不上什么收获。虽然你们可能不会认可这样的儿子所有的行为,但是你们俩会拥有一个令你们满意的儿子,你们可以对自己说:他正在做他所能做的。你们现在没有这样的感受,自然的。

我对于计划的具体实施是这样想的:我有5000克朗,足够我在德国的某个地方——比如柏林或者慕尼黑——在没有收入的情况下支撑两年。这两年中我可以做一些文学工作,把我在布拉格由于内在的懒惰和外在的干扰所没能表达出来的东西清晰、完整、一体地表达出来。文学工作会让我在两年后能靠自己的收入生活,且不论是何种卑微的生活。

但不管是多么卑微的生活,它都比我现在在布拉格过的生活、比在未来等待着我的生活好得多。你们会反对说,我误判了自己的能力和自食其力的可能性。这自然不是没有可能。但相对的,我已经31岁了,在这个岁数已经不能把误判算到计划中去了,不然什么计划都做不成了。

再者,我已经写过一些东西了,虽然少,但是多多少少获得了肯定。最重要的是,我不是一个懒惰的人,还很节俭。因此,即使失败了,我也会另谋生计,绝对不会再依靠你们;否则,对我、对你们而言甚至还不及现在在布拉格的日子。事实上,这将会变得令人无法忍受。

我的情况在我看来已经很清楚了,我也很想听听你们的想法。

因为我已经十分肯定,这是我唯一的出路,不这么做的话就犯了大错——而你们的看法对我而言当然也就十分重要了。

最诚挚的问候!

弗朗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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