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恐惧战成平手
过了个年,屠老师除了精准地“胖三斤”以外,变得更加成熟了,主要体现在:“折磨”学生又添新花样。
开学第一课先考核,看孩子们假期过得怎么样,是不是和他们的老师一样“痴长岁月痴长肉”。口试题目二选一,倒是很良心地提前给了预警——
第一位口试者是主动请缨,他大喇喇站起来就开讲,用孩子们后来的话说是“在作死的道路上渐行渐远”,却获得了选择下一位同学的特权。接着一个人点起下一个人,有把长胳膊挥舞成一面瘦旗唯恐别人不叫他的,也有低眉垂目屏息敛神生怕别人叫她的——一切全凭偶然,拼的就是一个“人品”。
规定时间一到,满教室人仿佛“刀山”脱险,刚长出一口气,就掉进“火海”。屠老师“使坏时间”到了,她说没来得及完成口试的同学要提交视频,并且不是发给她个人,而是发到我们班的文学创作专属群里——特供“围观”。
哀嚎遍野。悔不当初!早知道无论如何当堂考过便罢,至少不用给家长看到!屠老师还笑嘻嘻加上一鞭:“这是我在教你们——今后学业多争先呀!”在后来的作文里,孩子们用“老奸巨猾”来形容她,真不是没有道理。
于是就交视频,看视频。哀嚎归哀嚎,孩子们做起事来,还挺有模样。屠老师一个个看下去,心里的感慨越来越浓——
幸好我不是她的学生!幸好不用我来录视频啊!
屠老师的学生和同事一定不知道:她这辈子,最怕当众说话。
想当年,屠老师也是一枚班干部,从小学一直当到大学。
班干部若只是多干活就好了,可惜时不时要通知事情——比如 “今天放学以后请哪些同学留下来完成哪些事”之类。就是这样短短一句话,把时间地点人物事情说清楚、一个形容词儿都不用加的一句话,她能在肚子里捂几节课。从知道自己得跟大家说这句话,到真的对全班说完这句话,这中间的几个小时始终处于魂不守舍、手脚冰凉、腿发软、脸发白、心乱跳、头轰鸣状态,打腹稿无数遍。
从小学一直到大学,怂样从未改变。
命运弄人。屠老师从小学就立志要当老师。当老师若只是在试卷上画些红艳艳的勾勾叉叉就好了,可惜总是要说话。
上帝给她关上一扇门的时候,慈悲为怀留了扇窗。她发现自己只要走进教室,只要面对学生,就像一尾鱼游进了海洋,遇到那么多鱼——各有各的样貌,各有各的趣味,各有各的来处,却因相遇有着同样的欢喜:怎么说,孩子们都懂得;说与不说,都懂得。
只有这扇窗。其他的门,依旧紧紧地关着。跟成年人说话——特别是面对一堆成年人说话——依旧是一件可怕的事。
可是人长大了,就要藏起恐惧。语文组里互相评课的时候要发言,考试后质量分析会上要发言,班主任会也要发言。每到这些时候,她总是希望索性早点轮到自己,这样才能听听其他人说些什么;否则,就剩下忐忑在心里嗡嗡叫。
到了学府就更是要了命,竟开始兼任中层干部,当众说话的磨难有时一天当中需经受好几场。恐惧被赶去更深的地方,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小魔鬼张牙舞爪的猖狂。她羡慕那些在众人面前举止态度自若的人,羡慕那些满嘴跑火车的人,羡慕那些超时发言被主持人提醒的人——因为她永远凑不出那么多话来填满时间,也永远不敢当着那么多人说话不事先反复修改草稿,更没有一次发言时手是暖的。
阿肖是从南中到学府的同事,并不算知交好友,却在这方面救人于水火。她总是在每一次会议结束后,当面来说:“你讲得怎么那么好哇!”从南中到学府,每一次,只要有机会,她一定会这么说。
这句让人并不敢相信的话,被一位老教师用认真的表情赞赏的语气一次次重复说来,渐渐起了催眠的作用。十数年间,无数次当众说话,阿肖这句话连同她说话的神情语气一起,成了打底壮胆的一碗酒——默念一遍,再站起来,虽不敢说战胜了恐惧,却至少没有被它拖垮。
屠老师渐渐“资深”以后,越来越明白:阿肖与其说是“慧眼独具”,不如说“慧心度人”——她反复称赞一个人自身并不明确存在的优势,引得那个人开始羡慕那样的自己,进而令人下意识地朝着那个方向去努力。
孩子们的视频在这一周里陆续上传,小脸上的紧张是有的;但是最不擅长当众讲话的孩子,竟然也肯反复练习,再度上传,去刷新成绩——这可就比屠老师当年胜强百倍了。
这辈子生而为人,难免恐惧,若有幸有福得到鼓励与扶持,便不妨鼓动自己,踏步前行,至少与恐惧斗上一个平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