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克西眼中的世界
我叫崔克西,是一只七个月大的猎犬,跟我的主人一家住在新西兰首都惠灵顿郊外的一座农场里。那座农场有两公顷。
主人一家四口,主人迈克尔,女主人安德莉亚,11岁的大女儿萨米拉和8岁的小女儿奥哈拉。
我的主人五十岁,很牛很牛。牛到他所在的公司被收购时,他是被指定必须保留的员工。牛到明明公司在澳洲,他却可以在新西兰家中的农场工作。他的公司是全球最大的肉类制品公司。要么就是第二大,我记不清了。
他的妻子原本是一名医生,放射科的,拿仪器对着人照来照去那种。后来得了产后抑郁症,在家里休养了好几年,只好辞掉了工作。
因为长期服用激素,她变得很胖很胖,从我来的时候就是这样了。
可是我看过他们的结婚照,也看过后来他们和朋友一起出游时拍的照片,哇哦,生病之前那可是个劲爆的女人。我说的不只是漂亮——她脸上、身上有一股特别自信的劲头儿,让我在一群人当中一眼就能认出她。
四月下旬的一天,来了几个中国人。一见面就和主人热烈拥抱,听说是他在香港的生意伙伴和好朋友,这次来新西兰看我们,就住在家里。
怪不得女主人这两天忙忙碌碌收拾客房,又检查热水管道有没有问题,又准备棉被毛毯,刚刚还提前开了洗手间的暖气,专门把浴巾全都烘得热乎乎的。
来的这家人也是一家四口。
主人的生意伙伴叫鲍勃,是个自来熟,一见面就跟我玩儿。
我最爱玩儿了!要知道我可是一只七个月大的猎犬!生活对我来说就是一连串的奔跑和一连串的跳跃。
可惜我的伙伴是一只十六岁的老狗,她叫艾米,眼睛都有点儿看不见了,整天懒洋洋的。这也不能怪她,因为变老这件事,谁也不好受,谁也躲不过。
因为见到新朋友太过激动,我不小心干了一件坏事。
我发誓,当我向鲍勃他们家的小男孩儿冲过去的时候,是因为我觉得他太可爱了,我太想和他交朋友了。
可是没想到他那么不经撞,一屁股坐在泥地里,哭起来了。
我有点儿沮丧,也有点儿不好意思。
幸好大家都没有批评我,他的妈妈把小男孩儿抱起来,温柔地说:“小狮子,狗狗是想和你一起玩球呀!”他坐在妈妈的怀抱里,就不哭了,眼睛骨碌碌地转着看我。
我就来了劲儿,表演一个冲刺,衔接一个跃起,然后跑回来,突然一个急停!哒哒!~完美亮相!小男孩儿和他的姐姐就一起来跟我玩儿啦!
姐姐叫小豹子,跟我赛跑,跑得像只小山羊,又轻快又敏捷。我们一眨眼就在园子里转了两圈儿,当然是我赢啦,这种比赛是没有悬念的。
当我们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女孩子的温柔一面流露出来。
她用小手掬着我的耳朵,近近地望着我,好像要用眼睛跟我说话一样。她抚摸我,把小脸贴在我的背上。我就沉浸在一种特别放松特别舒服的奇异感觉里,安静下来,这是好动的我难得的宁静时光……
哎哟!喂!揪我尾巴这事儿不能忍!臭小子!我和你有这么熟吗?你不怕我再撞你一个跟头呀!
唉唉,真是男女有别。
萨米拉和奥哈拉带他们一家去果园。
到底哪里是果园呢,其实屋前屋后到处都是果树,也没有专门圈出一块地盘来。我只知道,所有的地盘,都是我的地盘。
别小看这些果子,苹果、梨、无花果、菲油果、柑橘……哪一种都没有超市里卖的漂亮、整齐,可是哪一种都比那些好吃一万倍左右。
你不信?看看那家人的吃相你就明白了。
所有的水果,都不需要拿回厨房去洗的,往衣服上蹭蹭就能吃。
嘴里吃着这个,眼睛已经在吃下一个啦。
一圈儿下来,每个人肚子里都装得满满当当,大家一致决定放好行李要出来跑个步,目的只有一个:跑空了肚子才能再吃水果呀!
说实话,我理解这些客人的贪吃,因为我和他们一样热爱这些其貌不扬的果子。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基本上每天都不怎么吃狗粮的!狗粮味道太单一,而我可是猎犬中的美食家!
我每天巡视领地无数次,顺便吃掉落在地下的水果无数个。如果我看上了哪个水果而它暂时还没有掉下来,我就撞树,摇晃树!
我才不怕主人责骂,因为果子多得吃不完,他们又不拿去卖,我是在帮忙吃呢!
还有许多挂在枝头我吃不着的,就给鸟吃、蜜蜂吃、小虫子吃;还有许多掉在地上我来不及吃的,就给蚂蚁吃。最后都给土地吃、树根吃,明年长出更甜美的果子来。
不瞒你说,午后你常常会在某棵树下发现我睡着了,那是我吃果子吃醉了……
客人们安顿好了,迈克尔和奥哈拉带他们出去游览和玩耍,安德莉亚送萨米拉去排练戏剧。
两个女儿在同一所学校念书,这所学校只有200人。通常没作业,如果有,也很少;就算做不完,老师也不在乎。
身为跨国公司的高管,迈克尔对女儿们的教育实在是太“佛系”了。
但你要说他在教育上不花心思,恐怕又不太公平。
你看姐妹俩接待陌生的客人,可爱又热情,有礼貌又不拘谨;你看奥哈拉带弟弟妹妹去公园玩,把他们照顾得多妥帖;你看女孩儿们在12度的天气,照样光着脚丫,穿着短袖,上树如飞,奔跑如风,就知道体能也不是盖的。
到了晚上,迈克尔大显身手烤一只羊腿。
小豹子和小狮子的妈妈苏菲只负责一件事:在生羊腿上戳洞,并在每一个洞里塞进一瓣蒜。
烤箱在工作的时候,大家品尝本地一款非常特别的用柚子酿制的啤酒。
羊腿大获成功,配红酒,宾主尽欢。苏菲还特意把菜谱认认真真拿小本子记了下来,准备回香港去复制。
餐后一杯白葡萄酒,大家都到书房去。这里是迈克尔的工作室,也是一家人度过晚间时光的小窝。
迈克尔教豹子和狮子弹吉他。安德莉亚鼓励热爱音乐的女儿放歌。
有人歌唱,有人伴奏,有人摄录,有人倾听,所有人都大力鼓掌。也许,这才是我的主人心目中教育本来的样子吧。
艾米趴在地毯上昏昏欲睡。我在屋子外面隔着落地玻璃门望着,觉得它真是辜负好时光。
可是我没有发言权,也没有进屋权。
女主人安德莉亚一早说过,艾米老了,它可以随心所欲地选择自己喜欢待的地方,怎么舒服怎么来;我年轻力壮,应该在外面的空气里锻炼、磨练。
我感觉,在家里的等级,我和鸡们差不多。
不过,规矩就是规矩,何况它有道理:毕竟,我不想和艾米互换狗生对不对。再说,这个温度对我来说真算不了什么,有时候我只是想撒撒娇而已。
安德莉亚知道我是在撒娇,所以她从来不会忘记专门走出来跟我道晚安。
她来到我的小窝前面,跪下来,胖胖的屁股坐在胖胖的小腿上,弯下整个身体来抱我,亲吻我,悄悄在我耳边说话——跟我说艾米不舒服要我多照看它,跟我说狗狗和孩子都不可以娇惯,跟我说:“晚安,崔克西!”
我心里就一点儿也没有不舒服了,一眨眼就睡熟。
很奇怪,她说话,我总是能一下子听进去。
按理说,她的丈夫赚很多钱,而她没有工作,又变得那么胖,家庭地位应该不会很高?
可是完全不是这样,我能感觉到她才是我们家的核心,大家都爱她、尊重她、听她的话。
也许是因为她从不自卑,而且总是恰到好处地为人着想,照顾每个人的感受。
举个例子,我亲耳听到,她每一次对苏菲说话都会刻意放慢速度,而且把每个字音都咬得特别准,还会增加句子中间的停顿,选择用一些比较基础的词。
苏菲英语没有那么好,安德莉亚的做法不是尽量避免跟她说话,也不是照常说话,让苏菲不懂再问;她体贴别人的难处,用不着痕迹的方式照顾客人的自尊心。
又一天,迈克尔带客人们开船。
先从农场小白屋里把船拖出来,再拉去码头,放船下水,钓半天鱼回来,收获不一定有,还要费劲把船拖上岸、拖回家、拖进小白屋——这个麻烦劲儿,我也是服了。
可是迈克尔乐此不疲。
我听到他对鲍勃说:“到海上去,待上大半天,没有妻子和女儿们,只有船,只有海水,只有鱼,那种放松和平静……”
我看着这个五十岁的男人,他世界各地出差,商界纵横驰骋;回了家,永远穿着一件磨毛了边儿的T恤,花三十万新西兰元买一条心爱的小船,想要一会儿的平静——
人类的世界,我似懂非懂。
但是我想鲍勃是懂得的,毕竟,他们在香港曾一起嚼着鸭肾、啃着鹅颈,挤在小屋里对着一台电脑看世界杯决赛——能让一个外国人吃下这些奇奇怪怪食物的,也就只有中国的好朋友了吧。
我遥望邻居家的奶牛迈着优雅轻盈的舞步。
我看到大狗以鱼跃的姿势跳进水里去捡球。岸上的另一只狗尾巴在风中摇动如旗。
我习惯了这里的人们在12度的天气里保持短袖短裤的常态,大人孩子一起奔跑躲藏追逐。
在这里,天地太广大,人烟太稀薄,人们都致力于和自然较劲和自己较劲,似乎没什么人再去和别人较劲了。
这就是我生活的天地,这就是我眼中二零一九年四月下旬的那几天。
崔克西是我们在新西兰小住的朋友家狗狗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