茵梦湖 (史托姆)
茵梦湖
史托姆 (巴金 译)
老人
一个晚秋的下午,有一位服装整齐的老人慢慢地沿街走来。他好象是散步后回家似的,他的旧式的扣鞋已经盖满了灰尘。他腋下挟着他的金头的长手杖;他一双暗黑的眼睛里仿佛还藏着他整个失去了的青春,它们同他雪白的头发恰恰成了显著的对照。他用这对眼睛安静地看看四周,又望着他面前那个躺在黄昏的芳香中的城市。——他有点象是外乡人; 因为过路的人中间只有寥寥几个同他打招呼,虽然有好些人不由得要看看这一对严肃的眼睛。最后他在一所人字形屋顶的房屋门前站住了,他又看了看城市,才走进了门廊。门铃响了响,房里对着门廊的窥视窗的绿窗帷拉开了,窗后现出一个老妇人的脸。这男人用手杖向她招呼。“还没有点灯!”他带一点南方的口音说; 管家妇又把窗帷放了下来。老人走过宽敞的门廊,然后穿过一间靠墙立着几个放磁瓶的象木柜的宽大屋子;他又走过对面的门,进了一条窄小的过道,这里有一道窄的楼梯通到后屋的楼上。他慢慢地走上楼梯,开了上面的一道房门,走进一间宽大的屋子里去。这里又安适、又幽静; 一面墙差不多全被书橱遮盖了;另一堵壁上挂着人物和风景的图片;一张铺着绿桌布的桌子上凌乱地摊开了几本书,桌子前面放着一把笨重的靠背椅,椅上摆着红天鹅绒坐垫。——老人把帽子和手杖放到角落里,便在靠背椅上坐下来,他两手交叉着,仿佛在享受散步后的休息。他这样坐着的时候,天渐渐地黑了;后来一线月光透过玻璃窗射进来,射到壁上挂的画上面,那一道亮光慢慢地向前移动,他的眼光也不知不觉地跟随着。现在亮光移到了一张嵌在朴素的黑镜框里的小照片。“伊利沙白!”老人轻轻唤了声;他刚刚吐出这个字,时间就变了;他是在他的青年时代了。
孩子们
不久一个小女孩的秀美的身子到他面前来了。她名叫伊利沙白,大约有五岁的光景;他的年纪大她一倍。他脖子上围着一条小红绸巾;这使她的一对褐色眼睛显得更加好看。
“来因哈德!”她叫道,“我们放假了,放假了!今天一天不去上学,明天也不去。”
来因哈德连忙把他胳膊下挟的演算板放到门背后,两个孩子从屋里跑进花园,又穿过园门到外面草地上去。这意外的放假真是来得太凑巧了。来因哈德得到伊利沙白帮忙已经在这里用草皮盖了一所房屋;他们打算夏天晚上住在这里面;可是还少了一条长凳。现在他立刻动手做起来;钉子,锤子,和必需的木板都准备好了的。这时伊利沙白便到沟边去采集环形的野葵子,用围裙兜着;她想拿它们给自己做项链和项圈;等到来因哈德敲弯了好些钉子终于把凳子做好以后,回到太阳光下面来时,她已经走得远远地,到草地的另一端去了。
“伊利沙白!”他唤道,“伊利沙白!”她立刻来了,她的鬈发一路飞舞着。“来,”他说,“我们的房子好了。你也很热;进来,我们要坐坐新凳子。我给你讲个故事。”
两个孩子便走了进去,在新凳子上坐下来。伊利沙白从围裙里拿出她那些小环儿,把它们一一穿在长线上;来因哈德便讲道:“从前有三个纺纱的女人……”
“啊,”伊利沙白说,“这个我记得烂熟了。你不该老是讲同样的一个故事。”
现在来因哈德只好把三个纺纱女人的故事抛开,另外讲一个给扔在狮子洞里的不幸的人的故事。
“现在是夜里了,”他说,“你知道吗?非常黑暗,狮子也睡觉了。可是它们在睡梦中时而打起呵欠来;又伸出它们的红舌头;那个人吓得打哆嗦,他以为天亮了。他四周忽然现出一道亮光,他抬起头来看,他面前站着一位天使,天使对他招手,随后一直走进山岩里去了。”
伊利沙白注意地听着。“天使?”他说,“他有翅膀吗?”
“这只是故事里这么说,”来因哈德答道,“其实并没有天使。”
“呵,呸,来因哈德!”她说,注意地望着他的脸。可是她看见他皱着眉头在看她,她不觉疑惑地问他道:“那么为什么她们老是讲起这个呢?母亲同婶婶,还有学堂里也是这样讲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答道。
“可是你,”伊利沙白说,“那么狮子也是没有的吗?”
“狮子?有没有狮子! 印度就有;在那儿那些拜偶像的教士把它们套在车子前头;用它们拖车走过沙漠。等我长大了,我自个儿也要上那儿去。那儿比我们这儿漂亮几千倍;那儿没有冬天。你也得跟我一块儿去。你要去吗?”
“是啊,”伊利沙白说,“不过母亲也得一块儿去,你的母亲也去。”
“不,”来因哈德说,“她们那个时候太老了;她们不会跟我们一块儿去。”
“可是我不可以一个人去。”
“你应该可以的,你那个时候真的会做了我的妻子了,那个时候你不用听别人的话了。”
“可是我母亲要哭的。”
“我们真的要回来的,”来因哈德急燥地说,“你爽快地讲出来吧:你是不是愿意跟我一块儿旅行?不然我就一个人去;那么我就永远不回来了。”
这个小姑娘差不多要哭了。“请你不要做这样的凶相,”她说,“我真的愿意跟你一块儿到印度去。”
来因哈德带着万分高兴的样子捏住她的两手,把她拉出来到草地上去。“到印度去,到印度去!”他唱道,便拉着她一块儿转起圈子来,她的红绸巾也从脖子上飘落了。可是他突然放开她的手,认真地说:“这件事不会成功的,你没有勇气。”
“伊利沙白!来因哈德!”有人在花园门口唤道。“这儿!这儿!”两个孩子回答道,便手牵手地跑向屋里去了。
林中
两个孩子就这样地一块儿生活下去;他常常觉得她太沉静,她也常常觉得他太激烈,可是他们并不因此就分开,差不多凡是空闲的时候他们都在一块儿玩,冬天在他们母亲的窄小的屋子里,夏天在树林和田野里。——有一次伊利沙白在来因哈德面前挨了教师的骂,来因哈德便生气地拿石板在桌子上碰,想把那个人的怒气引到自己的身上。并没有人理他。可是来因哈德就不再注意地听地理课了;他却做了一首长诗;在诗里他把自己比作一只小鹰,把教师比作一只灰色的老鸦,伊利沙白是一只白鸽;小鹰发誓等他的翅膀一旦长成,马上就向灰色老鸦报仇。这个年轻诗人眼里含着泪水;他非常自豪。他回到家里便弄到一本羊皮纸封面的本子,里面有不少的空白页。在开头的几页上他工整地抄下他的第一首诗。——这以后不久他便到另一个学校上学去了;在那儿他在那些和他同年纪的少年中间结交了好些新朋友,可是这并没有妨害他跟伊利沙白的交往。他把他从前对她讲过并且不只讲过一遍的故事,选择了一些她最喜欢的抄下来;在抄写的时候他常常想把自己的思想编一些进去; 可是他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他总没有能够做到。因此他便照他所听到的那样的内容老老实实地写下来。后来他把他抄写好的活页拿给伊利沙白,伊利沙白小心地将它们放在她的小首饰匣的抽屉里面; 要是间或在傍晚伊利沙白当着他把他抄写的本子里的这些故事读给她母亲听,这就使他愉快满意了。
七年过去了。来因哈德为了他自己的深造应该离开这个城市。伊利沙白简直不能够想到来因哈德走后她怎样过日子。有一天他对她说他会照常给她抄写故事,附在给他母亲的信里寄给她,不过她得写回信告诉他,她是不是喜欢它们,她听了这番话,心里非常高兴。行期近了;可是在这以前羊皮纸封面的本子里又添了许多首诗。这些诗渐渐加多,差不多占了一半的空白页。虽然伊利沙白唤起了写成这本册子和大部分诗歌的灵感,但是唯独她一点儿也不知道。
这是在六月里;来因哈德第二天便要动身。这时大家还想在一块儿再玩一天。因此他们组织了一次到附近树林里去的较大的野餐会。起先到树林入口那一段需要一小时的路程大家坐车;然后他们把装食物的篮子拿下来,再步行前去。他们首先得穿过一个松树林;那里又凉,又阴暗,地上到处都是细的松针。走了半点钟之后他们出了黑暗的松林,又走进一个新鲜的山毛榉树林;这里的一切都是明亮的、碧绿的,有时一道日光穿过多叶的树枝射进来,一只小松鼠在他们头上树枝间跳来跳去。——在一块空地上,古老的山毛榉树梢交织成一顶透明的叶华盖,众人便停下来在这里休息。伊利沙白的母亲打开了一只篮子,一位老先生来做伙食管理员。“你们这些小鸟儿,大家都来围住我!”他唤道,“你们留心听着我要对你们讲的话。每个人拿两块光光的面包做早饭;黄油留在家里没有带出来,配面包的东西要各人自己去找。林子里有很多草莓,这就是说只有找到草莓的人才有得吃。不灵活的人就只好吃光面包; 生活里到处都是这样。你们懂了我的话吗?”
“懂了!”年轻人大声答道。便一对一对地跑进树林找草莓去了。
“来,伊利沙白,”来因哈德说,“我知道长莓子的地方,你不会吃光面包的。”
伊利沙白扎紧她草帽的绿带子,把帽子挂在胳膊上。“走吧,”她说,“篮子准备好了。”
于是他们走进了树林,越走越深;他们走进潮湿的、浓密的树荫里,四周非常静,只有在他们头上天空中看不见的地方,响起了鹰叫声; 以后又是稠密的荆棘挡住了路,荆棘是这样地稠密,因此来因哈德不得不走在前面去开一条小路,他这儿折断一根树枝,那儿牵开一条蔓藤。可是不多久他听见伊利沙白在后面唤他的名字。他转过身去。“来因哈德!”她叫道,“等一下,来因哈德!”他看不见她; 后来他看见了她在稍远的地方同一些矮树挣扎;她那秀美的小头刚刚露在凤尾草的顶上。他便走回去,把她从乱草杂树丛中领出来,到一块空矿的地方,那里正有一些小蝴蝶在寂寞的林花丛中展翅飞舞。来因哈德把她冒热气的小脸上润湿的头发揩干; 然后他要给她戴上草帽,她却不肯;可是他一再要求,她终于同意了。
“可是你的草莓在哪儿呢?”她停了步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末了问道。
“它们本来在这儿,”他说,“可是癞蛤蟆比我们先来了,不然就是貂鼠,或者多半是妖精。”
“是呀,”伊利沙白说,“叶子还在;不过你不要在这儿讲起妖精的话。你过来,我还不觉得一点儿疲倦;我们再往前去找吧。”
他们前面是一条小河,过了小河又是树林。来因哈德把伊利沙白抱起来走过去了。不到一会儿他们又从浓密的树荫里走到林中空矿的地方。“这儿应该有莓子了,”女孩说,“气味香得很。”
他们走过阳光照着的地方去寻找,可是他们一点也找不到。“不,这是石南的气味。”
遍地都是覆盆子和冬青;石南和短草相间地盖满了林中的空地,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石南香。“这儿静得很,”伊利沙白说,“别的人都在哪儿呢?”
来因哈德并没有往回走的意思。“等等吧;风从哪儿来的?”他说,向空中举起他的一只手。可是并没有风来。
“不要响,”伊利沙白说,“我好象听见他们在讲话。向那边再换一声吧。”
来因哈德把手做了个空筒罩在嘴上唤着:“到这儿来!”——“这儿!”有了应声。
“他们回答了!”伊利沙白叫道,她拍起手来。
“不,这不是,这只是回声哩。”
伊利沙白抓住来因哈德的手。“我害怕!”她说。
“不,”来因哈德说,“你不应该害怕。这儿很不错。你在这儿草间荫凉处坐下吧,让我们休息一会儿,我们马上就会找到别的人。”
伊利沙白在一棵枝叶悬垂的山毛榉下面坐下来,留心地向四面倾听;来因哈德坐在离她几步远的一个树桩上,默默地望着她。太阳正在他们的头上;现在是中午的炎热了;一群金光灿烂的、钢青色的小小的苍蝇动着翅膀在空中飞舞;她的四周有一种轻微的营营嗡嗡的声音,有时还可以听见树林深处啄木鸟的剥啄声和别的林鸟的叫唤。
“听,”伊利沙白说,“钟响了。”
“在哪儿?”来因哈德问道。
“我们后面。你听见吗?是正午了。”
“那么城市就在我们后面了;倘使我们朝这个方向一直走过去,我们就会找到别人的。”
他们便动身回去了;他们不再去寻找草莓,因为伊利沙白疲乏了。后来同伴们的笑声从树丛中送过来,不久他们便看见一幅白布亮晃晃地铺在地上,这就是餐桌,上面放着大堆的草莓。
那一天便这样地过去了。——来因哈德毕竟找着了一样东西,虽然这并不是草莓,可是它也是在树林里生长的。他回到家中便在他那个旧的羊皮纸封面的本子里写下来:
山坡上,
风静止,
树枝低垂,
下面坐着女孩子。
她坐在百里香丛中,
她坐在芬芳里;
一群营营的青蝇,
带着闪光在空中飞舞。
林子里非常静,
她向四周探望,眼光十分灵活;
在她那褐色鬈发上,
闪动着太阳的光辉。
杜鹃在远处笑了,
我心里忽然想起:
她有一对金色的眼睛,
象那林间仙女的那样。
这样看来她不仅是一个受他保护的人;她还是他的青春时期中一切可爱的和神奇的事物的象征了。
孩子站在路旁
圣诞夜快到了。——来因哈德和别的几个大学生在市政厅地下室里围了一张橡木桌子坐着,那时还只是下午。墙上的灯已点了起来;因为在这儿下面已经黑暗了;可是只有寥寥几个客人,伙计们都闲散地靠在墙柱上。在这间圆顶屋的角落里坐着一个提琴师和一个有着秀丽的吉卜赛人容貌的弹八弦琴的姑娘;他们把乐器放在膝上,没精打采地望着前面。
提琴师快速地弹到终曲的时候,一个新客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我去找过你,”他说,“你已经出去了,可是有人给你送圣诞节礼物来过了。”
“圣诞节礼物?”来因哈德说,“它再也不会到我这儿来了。”
“喂,真的来了!你满屋子都是圣诞树同棕色姜汁饼的香味。”
来因哈德放下手里的酒杯,拿起帽子来。
“你要做什么?”少女问道。
“我就要回来的。”
她蹙了蹙前额。“不要去!”她轻轻唤道,并且亲密地望着他。
来因哈德犹豫起来。“我不能够。”他说。
她笑着用脚尖踢了他一下。“去吧!”她说,“你这个不中用的;你们大家全不中用。”等她转过身去,来因哈德慢慢地走上了地下室的阶梯。
外面街上天已经完全暗了;他觉得清冷的冬天空气向着他的灼热的前额扑来。从好些窗户里射出来点燃了蜡烛的圣诞树的灿烂光辉,那些屋子里一阵一阵地送出小笛子和洋铁皮喇叭的声音,里面还夹杂着小孩们的欢乐的喧哗。一群群的讨饭的孩子从这家走到那家或者爬上台阶的栏杆,想从窗户偷看一眼他们享受不到的豪华情景。有时候一扇门忽然打开了,接着一阵叱骂声把整群这样的小客人从光亮的房屋赶到黑暗的巷子里去;在另一个人家的门廊里正唱着一首古老的圣诞歌,歌声中听得出清脆的少女的声音。来因哈德没有去听这歌声,他匆匆地走了过去,从一条街又走进另一条街。他走到自己住处的时候,天色差不多黑尽了;他连忙跑上楼梯,进了他的屋子。一股甜香迎面扑来;这使他想起了家乡,这仿佛是在家里过圣诞节的时候母亲那间小屋子的气味。他用颤抖的手点燃了灯;桌上有一个大的包裹,他把包裹打开,棕色的节饼从里面落了出来,有几块饼上有着他的名字的简写字母,是用糖涂上去的;这只有伊利沙白会做。其次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个小包,里面是一些绣得很精致的衬衣、手帕和袖口,最后是他母亲和伊利沙白写给他的信。来因哈德先把伊利沙白的信拆开;伊利沙白这样写着:
这些美丽的糖字可以告诉你是谁帮忙做好饼子的; 给你绣袖口的也就是这个人。在我们这儿今年的圣诞节一定是冷清清的; 我母亲总是到九点半钟就早把纺车放到角落里去了;今年冬天你不在这儿,真是寂寞得很。上个星期天你送我的那只梅花雀死了; 我哭得很伤心,不过我平日照料它也很小心。这只鸟,每当下午太阳照在它笼子上的时候,便唱起歌来; 你知道它唱得挺起劲的时候,母亲便在笼子上挂起一块布,遮住阳光使它静下来。因此我们屋子里现在更清静了,只有你的老朋友埃利克间或来看望我们。你有一回对我讲过,他很象他身上穿的那件棕色大衣。他每次走进门来,我就会想到你那句话,这太滑稽了; 不过你不要对母亲说,她容易生气。——你猜猜,过圣诞节,我拿什么礼物送给你母亲!你猜不着吧?就是我自己!埃利克用炭笔给我画像; 我已经在他面前坐了三次了,每次都是整整坐一个钟点。我真不高兴一个陌生人把我的面貌看得这样熟。我本来不愿意,可是母亲一定要我这样; 她说这会使好心的维尔纳太太欢喜的。可是你没有守信呵,来因哈德。你没有给我寄故事来。我常常对你母亲抱怨你;她老是说,你现在有更多的事要做,顾不到这种小孩事情了。可是我并不相信;那一定有别的原因。
来因哈德又读他母亲的信,他把两封信都读完了,慢慢地折起它们,放到一边,这时候一种无法控制的乡愁抓住了他。他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好一会儿;他小声自语着,后来又含含糊糊地哼着:
他几乎迷失路途
寻不着自己的家屋;
孩子站在路旁
指给他回家的路!
随后他走到他的书桌前面,拿出一点钱来,又走到街上去了。——这时街上已经静多了;圣诞树也媳了;小孩们的游行也停止了。风吹过荒凉的街道;无论是老年人或者年轻人都在自己家里团聚;圣诞夜的第二个时期已经开始了。——
来因哈德走近市政厅地下室的时候,听见了下面传来的提琴声和那个弹八弦琴的姑娘的歌声;下面地下室的门叮当地响了;一个黑影从那宽阔的、灯光黯淡的阶梯摇摇晃晃地走了上来。来因哈德连忙退到房屋的阴影里去,然后急匆匆地走过去了。过了一会他走到一家灯烛辉煌的珠宝店的窗前,他在这店里买了一个红珊瑚的小十字架,便又顺着原路回去。
来因哈德拨了拨炉里的火,把那个灰尘盖满的墨水壶放在桌上;随后他坐下来写信,他整夜地写着,给他母亲的,给伊利沙白的信。剩下的圣诞饼还堆在他手边没有人动过,可是伊利沙白做的袖口却已经扣上了,这跟他那件白色厚呢上衣配起来显得很古怪。他一直坐到冬天的太阳照在结了冰的玻璃窗上的时候,那时他对面的镜子里映出了一个苍白的、严肃的脸庞。
回家
复活节一到,来因哈德便动身回家去了。他到家后第二天早晨,去看伊利沙白。“你大得多了!”他看见那个美丽苗条的少女含笑迎上来的时候,就这样说。她红了脸,可是并不回答他;他在问好的时候握着她的手,她却想轻轻地缩回手去。他疑惑地望着她;她以前从没有这样做过;现在好象他们两个中间有了什么隔膜似的。——他在家住了一些日子,并且照常天天去看她,可是这种情形仍旧继续下去。只要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谈话总要发生间断,这使他感到痛苦,并且他总是很担心地提防着它。为了要在这个假期中找一样固定的事情做,他便教伊利沙白学一点植物学,这门功课是他在进大学的最初几个月中特别热心研究过的。伊利沙白对什么事都肯依他的话,并且也聪明好学,因此她很高兴地答应了。他们一个星期出去旅行几次,或者去田野或者到灌木林里;要是到了中午他们带了装满花草的绿色植物采集箱回家,那么过了几个钟头来因哈德便要再来,同伊利沙白分他们共同找到的东西。
有一天下午他为了这样的目的到她的屋子里去,看见伊利沙白站在窗前把新鲜的繁缕草搭在一只他以前在这儿没有见过的镀金鸟笼上面。笼里有一只金丝雀,它不停地拍着翅膀,同时,带着叫声啄伊利沙白的手指。来因哈德的小鸟从前就是挂在这个地方的。“是不是我那只可怜的梅花雀死后就变成金丝雀了?”他高兴地问道。
“梅花雀不会变的,”坐在扶手椅上纺纱的伊利沙白的母亲说,“您的朋友埃利克今天中午从他的庄子上差人给伊利沙白送来的。”
“从什么庄子?”
“您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埃利克在一个月前继承了他父亲在茵梦湖上的第二个庄子。”
“可是关于这个您并没有对我讲过一句。”
“啊,”这母亲说,“您自己对您那朋友的事情也没有问过一句呢!他是一个很可爱、很懂事的年轻人。”
母亲走出屋子煮咖啡去了;伊利沙白背向着来因哈德,仍旧忙着给她那只鸟笼做凉亭。“请等一会儿,”她说,“我马上就好了。”——来因哈德不象平日那样,他没有答话,她便转过身来看他。他的眼里有一种突然发生的烦恼的表情,她以前从没有在他的眼里看见过。“你有什么不舒服吗,来因哈德?”她问道,走到了他的身边。
“我吗?”他顺口说道,两眼象做梦似地望着她的眼睛。
“你的样子很不高兴。”
“伊利沙白,”他说,“我不喜欢这只黄鸟。”
她惊奇地望着他;她不懂他的意思。“你真古怪,”她说。
他拿起她的两只手,她静静地让他捏着。不久母亲便回来了。
他们喝了咖啡以后,母亲在她的纺车前面坐下;来因哈德和伊利沙白到隔壁屋子里整理他们的植物去了。他们数了花蕊,又把叶同花小心地放平,然后把每一种挑出了两份标本夹在一本对开本的大书里去压干。这个晴朗的下午很清静,只有隔壁屋子里母亲纺车的咿唔声,此外便是时时响起来的来因哈德的低沉的声音了,那时他正在解释那些植物的门类或者替伊利沙白改正她读拉丁学名时笨拙的发音。
“这次我还是没有找到铃兰。”他们采集的标本全部分类整理了以后,她说。
来因哈德从衣袋拿出了一本白羊皮纸封面的小本子。“这儿一枝铃兰给你。”他说着,便拿出那枝半干的花来。
伊利沙白看见那些写满了字的篇页,便说道:“你又在编故事吗?”
“这不是故事。”他说着,便把书递过去。
这里面全是诗,大多数都很短:每首至多占一页的篇幅。伊利沙白便一页一页地翻下去;她似乎只是在看题目。《她受教师责斥的时候》《他们在林中迷路的时候》《同复活节故事一起》《她第一次给我写信的时候》,差不多都是这一类的题目。来因哈德用一种侦察的眼光偷偷看他,她只顾一页一页地翻下去,他看见她那张纯洁的脸上最后泛起一阵娇羞的红晕,渐渐地布满了整个脸庞。他想看她的眼睛,可是伊利沙白并没有抬起头,最后她默默地把书放在他面前。
“不要这样地还给我!”他说。
她从洋铁匣子里取出了一小枝棕色的花。“我把你心爱的花草放进去。”她说,把书递到他的手里……
假期的最后的一天终于到了,现在是来因哈德动身的早晨了。驿车站同伊利沙白的住处只隔了几条街,伊利沙白得到母亲的允许去送她的朋友上车。他们走出大门以后,来因哈德让她挽住他的胳膊;他默默地这样同她并肩走着。他们离目的地愈近,他愈觉得他有一桩心事必须在他这次同她长期分别之前对她说出来,这桩心事是他日后生活中一切的价值和一切的甜美所依靠的,可是他却找不到简单扼要的话来表明他的心意。他有点胆怯;他的脚步愈走愈慢了。
“你会到得太晚的,”她说,“圣玛利(教堂)的钟已经打过十点了。”
可是他并没有加快脚步,最后他结结巴巴地说:“伊利沙白,你会有整整两年见不到我……我下次回来的时候,你会象现在这样地跟我要好吗?”
她点了点头,亲切地望着他的脸,——“我还替你辩护过呢。”她停了一会儿说。
“替我?你用得着对谁替我辩护呢?”
“对我母亲。昨晚你走了以后,我们还谈了你许久。她觉得你没有从前那么好了。”
来因哈德沉默了一会儿;可是后来他便拿起她的手,恳切地望着她那天真的眼睛,一面说:“我还是象从前一样地好;你要牢牢地相信啊!你相信吗,伊利沙白?”
“相信的。”她说。他放开她的手,急急地同她走过最后一条街。分别的时刻愈近,他的脸色愈显得高兴;他走得太快了,差一点叫她跟不上。
“你这是怎么一回事,来因哈德?”她问道。
“我有一个秘密,一个美丽的秘密!”他说,并且用发亮的眼睛望着她,“等我两年以后回来,你就会知道的。”
这个时候他们到了驿车前面,刚刚赶得及上车。来因哈德又拿起她的手。“再见!”他说,“再见,伊利沙白!不要忘记啊。”
她摇了摇头。“再见!”她说。来因哈德上了车,马就动了。
车子辘辘地在这条街角转弯的时候,她正慢慢地走回家去,他又一次看见她的可爱的身影。
一封信
将近两年之后,来因哈德坐在灯前,前面堆着书籍和文件,他在等待一个和他一起学习的朋友。有人走上楼来。“进来!”——来的是房东太太。“您有一封信,维尔纳先生。”随后她又走了。
来因哈德自从上次回家以后没有写过一封信给伊利沙白,也没有接过她一封信。现在的这封信也不是她写来的;这是他母亲的手迹。来因哈德拆开信,读着,不久他便读到下面这一段:
在你这样的年纪,我亲爱的孩子,差不多一年有一年的面目: 因为年轻人总不愿意让自己消沉下去。我们这儿也发生了大的变化,倘使我对你的了解并不错,那么这件事起初会使你很痛苦。埃利克昨天终于得到伊利沙白的同意了,最近三个月当中他向她求过两次婚,都没有能够如愿。她对这件事老是打不定主意;现在她终于还是决定了;她毕意还太年轻。婚礼不久就要举行,那时她母亲也要同他们一块儿去。
茵梦湖
又是几年过去了。——一个暖和的春天的下午,在一条向下倾斜的树林里的路上,一个脸色健康的、被日光晒黑了的年轻人慢慢地走着。他那双严肃的、灰色的眼睛急切地望着远处,好象他在盼望这条单调的路会发生变化,而这变化却始终不肯出现似的。后来他终于看见一辆大车从下面慢慢地上来。“喂!好朋友,”这个行人同车旁走着的农人喊道,“这就是到茵梦湖去的路吗?”
“尽管一直走。”那个人伸手推一下他的垂边帽子答道。
“那么离这儿还远吗?”
“先生已经到了跟前了。不消半袋烟的工夫就走到湖边了;主人的宅子就在湖上。”
农人过去了;行人便加快脚步沿着树下的路向前走去。过了一刻钟光景,他忽然在左边树荫下站住了,那条路转入一个山坡,坡下百年老橡树的树梢差不多跟山坡一样高。从树梢望过去,前面展开一片宽阔的、当阳的景色。下面低低地躺着一片平静的、深蓝的湖水,湖的四周差不多全让阳光照耀的绿树环绕着;只有在一个地方树木分开了,露出一派远景,可以一直望到远远的一带青山。对面望过去,绿叶丛中笼罩着一片雪似的白色,都是开花的果树,树后在湖畔高高的岸边耸立着庄主的宅子,白墙红瓦,显得格外分明。一只鹳鸟从烟囱上飞起来,在水上慢慢地盘旋飞绕。
“茵梦湖!”行人叫道。现在他差不多象是到了他的旅程的终点;他站住不动,并且从他脚下树梢望过去,眺望着对岸,庄主宅子的倒影浮在那儿水面上,轻轻地荡漾。随后他突然又继续往前走了。
现在路差不多陡直地引下山去,因此刚才在他脚下的树木却又罩在头上给他遮荫了,可是它们同时也遮住了湖景,只偶尔从树枝缝隙间露出闪光的湖水来。一会儿路又渐渐地往上斜去,左右两边树木都不见了;沿路换了一些长满葡萄藤的小山; 两旁都是正在开花的果树,花间充满了嗡嗡叫着的忙碌的蜜蜂。一个穿棕色大衣的相貌堂皇的男子迎着这个行人走来。他快到了行人面前,便挥着帽子欢呼起来:“欢迎,欢迎,来因哈德兄!欢迎你到我茵梦湖的庄上来!”
“你好啊,埃利克,谢谢你欢迎的盛意!”行人回应道。
花园门前阳台上坐着一个白衣少女的身形。她站起来迎接他们;可是在中途她忽然站住了,好象脚生了根似的。她呆呆地望着那位生客,他微笑地对她伸过手来。“来因哈德!”她叫道,“来因哈德! 我的上帝,你来了! ——我们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了。”他说了这半句,就再也接不下去; 因为他听见她的声音,他心里便感到一种隐隐的肉体的痛楚,他看她,她分明地站在他面前,依旧是那轻盈柔美的体态,和几年前他在故乡向她道别的时候并没有两样。
埃利克留在门口,脸上带着喜色。“你看,伊利沙白,”他说,“喂,这不是你决没有想到、万万想不到会见着的吗?”
伊利沙白用了姊妹般的神情望着他。“埃利克,你真好。”她说。
他亲热地把她的纤柔的小手捏在自己手里。“现在他在我们这儿了,”他说,“我们不会让他就走。他在外面待得太久了;我们要叫他再过一过家乡的生活。你只看,他样子那么象外乡人,样子多么高雅。”
伊利沙白羞涩地瞥了来因哈德一眼。“这是因为我们相别太久的缘故。”他说。
正在这时她母亲走了进来,胳膊上挂了一个放钥匙的小篮子。“维尔纳先生!”她看见他便说道,“呵,真是一位又亲切又想不到的客人。”——于是他们的谈话就这样一问一答顺利地继续下去。两个女人坐下来做她们的事情,来因哈德吃着他们给他预备的饮食,埃利克点燃了他那只海泡石的烟斗,坐在来因哈德身边,一面抽烟,一面谈话。
第二天来因哈德便同埃利克出去参观田地、葡萄园、酵母花园和酿酒场。全都现出兴盛的样子,在田地上和大锅旁边工作的人都带着健康和愉快的脸色。中午全家的人聚在那间花厅里,一天里大家或多或少总要在一块儿过一些时候,这得看主人们的空闲来决定。只有在晚饭以前和大清早的时间里来因哈德才单独在他自己的屋子里工作。他这几年来对那些在民间流传的歌谣,每逢碰到的时候,就搜集起来,现在他便着手整理他的珍品,并且只要有机会,他还要在这附近一带增加一些新的材料。伊利沙白什么时候都是温柔而亲切的;她差不多用一种带谦卑的感谢来接受埃利克经常的关切,来因哈德有时候禁不住要想,从前那个活泼的女孩想不到会变成一个这么沉静的妻子。
从他到后的第二天起,他便习惯了在傍晚时分沿着湖滨散步。那条路就在花园下面,是傍着花园筑的。花园尽处,在一个突出的碉堡上有一条凳子放在几株高大的桦树下面;伊利沙白的母亲叫它做“傍晚凳”,因为这地方朝西,每天一到这个时刻便有人到这儿来观赏落日。——有一个傍晚来因哈德在这条路上散步回来,遇到了骤雨。他躲到一棵长在水边的菩提树下;可是不久大的雨点从树叶间落了下来。他全身湿透了,便索性不管它,又慢慢地往回家的路上走去。天差不多全黑了;雨也落得愈急。他走近“傍晚凳”时,他觉得仿佛看见那些发亮的桦树干中间有一个白衣女人的身形。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等他走近了些,就他可以辨别的情景看来,她的脸正朝着他,好象在等待谁似的。他相信这是伊利沙白。可是等他加快了脚步,想到她跟前,同她一块儿穿过花园回屋子去的时候,她却慢慢地掉转身子,隐入黑暗的侧路去了。他不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差一点要生伊利沙白的气了。但是他又有点怀疑这究竟是不是她;可是她又不好意思向她问起;而且他回屋子的时候也不进花厅去,他害怕碰见伊利沙白从园门进来。
依了我母亲的意思
几天后的傍晚,全家的人照往常的习惯按时坐在花厅里面。门开着:太阳已经落在对岸林子后面了。
来因哈德这天下午得到一个住在乡下的朋友寄给他的民歌,众人请他读一点给他们听,他回到他的屋子里去,过一会儿他拿了一卷纸出来了,这卷纸仿佛全是些写得很整洁的散页。
太家围了桌子坐下来,伊利沙白坐在来因哈德旁边。“我们随便拿点出来念吧,”他说,“我自己也还没有看过。”
伊利沙白展开了稿纸。“这儿还有谱,”她说,“这应该你来唱,来因哈德。”
他起先读了几首蒂罗尔地方的小曲,他读着,有的时候还小声哼那个愉快的曲子。这几个人中间产生了一种共同的快感。“这些美丽的歌是谁做的?”伊利沙白问道。
“呵,”埃利克说,“从歌词就可以听出来;裁缝店伙计啦,剃头匠啦,就是这一类的好玩的浪子。”
来因哈德说:“它们都不是做出来的;它们生长起来,它们从空中掉下来,它们象游丝一样在地上飞来飞去,到处都是,同一个时候,总有一千个地方的人在唱它们。我们在这些歌里面找得到我们自己的经历和痛苦;好象是我们大家帮忙编成它们似的。”
他又拿起另一页:“我站在高山上……”
“这个我知道!”伊利沙白嚷道,“你唱起来吧,来因哈德,我来同你一块儿唱。”现在他们唱起了这个曲子,它是这么神秘,使人不能相信它是从头脑里想出来的。伊利沙白用她柔和的女低音和着男高音唱下去。
母亲坐在那里忙碌地动她的针线;埃利克两只手放在一起,凝神地听着。这首歌唱完了,来因哈德默默地把这一篇放在一边。——在黄昏的静寂中,从湖滨送上来一阵牛铃的叮当声;他们不知不觉地听下去;他们听见一个男孩的清朗的声音在唱着:
我站在高山上……
望下面的深谷……
来因哈德微微笑起来:“你们听见吗?就是这样一个传一个的。”
“在这一带地方,常常有人唱的。”伊利沙白说。
“对,”埃利克说,“这是放牛娃卡斯帕尔,他赶牛回家了。”
他们又听了一会儿,直到铃声渐渐上去,消失在农庄后面。“这是些古老曲子,”来因哈德说,“它们沉睡在山林深处;只有上帝知道是谁把它们找出来的。”
他抽出一篇新的来。
天色已经暗得多了;一片红色晚霞象泡沫似地浮在对岸的林梢上面。来因哈德摊开了这一篇,伊利沙白用手将纸的一端按住,也在看纸上的歌。来因哈德读起来:
依了我母亲的意思,
我得嫁给别一个人;
从前我想望的事,
现在要我心里忘记;
我实在不愿意。
我埋怨我母亲,
实在是她误了我;
从前的清白和尊荣;
现在却变成了罪过。
叫我怎么办啊!
拿我的骄傲同欢快,
换得无穷的痛苦来。
啊,要是事情能挽回,
啊,我情愿走遍荒野,
去做一个乞丐!
来因哈德读的时候,觉得纸上有一种轻微的颤动;他读完了,伊利沙白轻轻地把她的椅子往后一推,默默地走下园里去了。她母亲的眼光送她出去。埃利克想跟着出去;可是母亲说:“伊利沙白到外面去有事情。”埃利克就不走了。
可是外面在园子的上空和湖上夜色渐渐地浓了,飞蛾嗡嗡地飞过开着的门,花树的芳香一阵浓似一阵地吹进来;水面浮起了一光蛙声,窗下有一只夜莺在歌唱,另一只夜莺在园子的深处和着;明月在树梢出现了。伊利沙白的秀美的身形已经消失在花叶繁茂的幽径中了,来因哈德还向那个地方望了一会儿;于是他卷起了稿纸,又向在座的人告了罪,便穿过房屋走到湖滨。
树林静静地立在那里,把它们的黑影投在湖上,同时湖心又给笼罩在闷热的朦胧月光里。有时一种低微的飒飒声颤动地穿过树丛;可是并没有风,这只是夏夜的气息。来因哈德沿着湖继续往前走着。他看到一朵白色的睡莲开在离岸不十分远的地方。他忽然想起要走近去看看它;他便脱去衣服,走下水去。水很浅,尖利的水草和石子割痛他的脚,他始终走不到可以让他游泳的水深的地方。忽然地在他脚下陷了下去,水在他的头上旋转,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浮到水面上来。于是他动着手脚游泳起来,他绕了一个圈子才认清了他入水的地点。不久他又看到那朵莲花了,它孤单地躺在那些闪光的大叶子中间。——他慢慢地游过去,常常把胳膊举出水来,顺着胳膊滴下的水点在月光里闪耀; 可是他同那朵花之间的距离好象一点儿也没有缩短似的;只有湖岸(当他回过头去看的时候)却被罩在愈来愈模糊的香雾中了。他还不肯放弃这件事,便打起精神继续朝着这个方向游过去。最后他毕竟游到离花很近的地方,他可以借着月光看清楚了那些银白的花瓣;可是同时他觉得自己好象陷在一个网里面了;湖底那些滑湿的草梗漂浮上来,缠住他的光赤的四肢。一片茫茫的水黑黑地横在他的四周,他听见背后一条鱼跳动的声音;他在水里忽然觉得非常不安,便用力挣断水草的网,连气都不出地急急游回岸上来。到了岸他再掉转头去看湖,那朵睡莲仍旧躺在黑沉沉的湖心,依旧是那么远,那么孤单。——他穿好衣服,慢慢地走回家去。他从园中走进厅子里的时候,正看见埃利克同她的母亲在预备行装,他们第二天要出门去办一件事。
“这么夜深您在什么地方?”她母亲向他问道。
“我?”他答道,“我想去看看睡莲;可是没有办到。”
“你倒叫人不懂了!”埃利克说,“你跟睡莲有什么相干呢?”
“我从前跟睡莲很熟,”来因哈德说,“可是这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伊利沙白
第二天下午来因哈德同伊利沙白到湖的对岸去散步,他们一会儿穿过了树林,一会儿又走到那段高高耸起的湖滨。埃利克嘱咐过伊利沙白,要她在他和她母亲出门的时候领着来因哈德去看看附近一带最美丽的风景,尤其是从湖对岸望庄子这边的景致。现在他们一处一处地游览。后来伊利沙白累了,便在垂枝的树荫里坐下来,来因哈德站在她对面,靠在一棵树干上;他听见杜鹃在树林深处叫着,他忽然觉得这一切情景都是从前有过的。他带着一种奇特的微笑望着她。“我们要去找莓子吗?”他问道。
“这不是莓子熟的时节。”她说。
“可是莓子熟的时节快到了。”
伊利沙白默默地摇摇头;她随即站了起来,两个人又继续往前走了;她这样在他身边走着的时候,他的眼光老是掉向着她;她走路的姿势很美,她好象是让她的衣服带着走似的。他常常不自觉地落后一步,去看她的整个身形。这样他们走到了一块空旷的灌木丛生的地方,从这里可以望见一片远景,一直到田野那边。来因哈德弯下身去,在地上生长的野草中间摘起一枝什么来。他再抬起了头,他的脸上露出一种非常痛苦的表情。“你认得这朵花吗?”
她惊疑地看了他一眼。“这是石南。我常常在林子里摘过它们。”
“我在家里有一本老书,”他说,“我从前常常在那上面写下各种各样的诗歌;不过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书页中间也夹着一朵石南;不过那只是一朵枯蒌了的。你知道,那是谁给我的?”
她默默地点点头;可是她却埋下眼睛,凝神地望着他拿在手里的草。他们就这样立了好一会儿。等到她张开眼睛看他的时候,他看见她的眼里装满了泪水。
“伊利沙白,”他说,“我们的青春就埋在那些青山背后。现在它在哪儿去了呢?”
他们不再说什么了;他们并着肩默默地走下湖滨去。空气闷热,黑云正从西方涌上来。“快有雷雨了。”伊利沙白说,便加快了她的脚步。来因哈德默默地点点头,两个人沿着湖滨急速地走着,后来就到了他们停船的地方。
渡过湖的时候,伊利沙白拿手扶着船舷。来因哈德一边摇桨,一边在看她;可是她的眼光却经过他眼前眺望着远方。他埋下眼睛去望她的手;这只苍白的手却把她的脸不曾表示出来的感情泄露给他了。他在这只手上看出了一种隐痛的微痕,女人的纤手夜间放在伤痛的心上的时候常常会现出这种痕迹来。——伊利沙白觉察到他在看她的手,她便慢慢地把手从船舷上放进水里去了。
他们到了庄上的时候,看见宅子前面放着一架磨剪刀的小车;一个生着长长的黑色鬈发的男人忙着踏动车轮,嘴里哼着吉卜赛人的曲子,同时一只套在车上的狗正躺在旁边喘气。门廊上站着一个衣服破烂的姑娘,她有一张憔悴的美丽的脸,伸出手来向伊利沙白讨钱。
来因哈德伸手进衣袋里去; 可是伊利沙白抢了先,她匆忙地把她钱袋里所有的钱都倾倒在讨饭姑娘摊开的手掌心里。于是她急急地转身走了,来因哈德听见她一路哭着走上楼去。
他想留住她,可是他思索了一下,便在楼梯口停住了。那个姑娘仍旧呆呆地站在门廊上,手里拿着刚才讨到的钱。“你还要什么呢?”来因哈德问道。
姑娘吃了一惊。“我不要什么了。”她说; 随即回过头来向着他,用惊惶的眼光呆呆地望了他一会儿,她慢慢地向门口走去。他叫出了一个名字,可是她听不见了;她垂着头,两只胳膊交叉地放在胸前,穿过庄院走下去了。
死,啊死,
留给我的只有孤寂!
一首旧的歌在他的耳里响了起来,他简直喘不过气了;这只有一会儿的工夫,随后他便掉转身子,走到楼上他的屋子里去了。
他坐下来工作,可是他没有心思。他勉强试了一个钟点,并没有用,他便下楼到客堂里去。那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阴凉的绿色的黄昏。伊利沙白的缝纫桌上放着一条红带子,她这天下午在脖子上戴过的。他把它拿在手里,可是它使他痛苦,他又把它放下了。他心里还是静不下来,他便走到湖滨,解开了船;他划起桨来,将他刚才同伊利沙白一块儿走过的那些路再走一遍。他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在院子里遇见了马车夫,马车夫正要把拖车的马拉去吃草; 出门的人刚刚回来了。他走进门廊,便听见埃利克在厅里来回走着的脚步声。他不进去会他;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走上楼,回到他的屋子里。他坐在窗前一把靠背椅上;他极力想象着他在这里听下面紫杉篱间夜莺的歌声;可是他听见的只有自己的心跳。楼下宅子里众人都睡了,夜渐渐地逝去;他却没有觉得。——他这样地坐了几个钟点。最后他站了起来,探身到开着的窗外去。夜晚的露水正在树叶间滴着,夜莺已经停止歌唱了。夜空的深蓝色渐渐地被一片从东方升上来的淡黄的微光赶走了;一股清凉的风吹起来,抚摩着来因哈德的发热的前额;第一只云雀欢欣地飞上了高空。——来因哈德突然转过身来,走到桌前。他摸索着去找一支铅笔,找到了,便坐下来,在一张白纸上写了几行字。他写完了,便拿起帽子同手杖,却把字条留着,他小心地开了门,走下去到了廊上。——曙光还停留在每个角落;那只大的家猫正在草席上伸腰,他无意地向它伸过手去,它便在他的手下耸起背来。可是外面花园里麻雀已经在枝上吱吱喳喳地叫了,告诉大家,夜已过去了。他听见楼上开门的声音,有人走下楼来,等到他抬头一看,伊利沙白就站在他面前。她把一只手按在他的胳膊上,她的嘴唇动了一下,可是他一个字也没有听见。“你不会再来了。”她最后才说了出来,“我知道,你不要骗我;你永不会再来了。”
“永不。”他说。她把手放了下来,也不再说话了。他走过门廊到了门口;他又一次转过身来。她仍旧呆呆地站在原处,用了失神的眼光望着他。他走了一步,朝着她伸出两只胳膊。随后他猛然掉转身走出门去了。——外面一切都躺在清新的晨光里,蜘蛛网上挂着露珠在最初的阳光里闪耀。他不再回头去看;他急急地走了出去;静静的庄子渐渐地在他后面隐去,广大的世界却在他的眼前展开了。
老人
月光不再照进玻璃窗里来了,现在完全黑暗了;可是老人仍旧抄着手坐在他的靠背椅上,望着眼前屋子的空间。他四周这一片黑暗渐渐地消失了,现在变成一个宽大、幽暗的湖;黝黑的水波一个跟随着一个不停地向前滚去,水波愈滚愈深,也愈远,最后的一个离得极远,老人的眼光差一点儿追不上了,在这个水波上,一朵白色的睡莲孤单地浮在许多大叶子中间。
房门打开了,一道亮光照进屋子里来。“您来得正好,布利吉特,”老人说,“只消把灯放在桌上就行了。”
于是他把椅子拉到桌子前面,拿起一本摊开的书,他又埋头去研究他年轻时候用过功的学问了。
(本文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