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莉：无尽的乡愁｜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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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之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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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小时候，每到大年三十，大人们都会提前将各种各样煮好的“干盘子”（香肠、瘦肉、排骨、心舌、猪耳朵、猪尾巴、豆腐干等）切一大盘，加上一块刀头，再拿好酒具和家里最好的白酒用掌盘端去棺山祭祖，只有请祖先们享用了才能将贡品带回家开饭吃团年饭。可随着时代的变迁，祭祖活动变得更加随意，一是上班的人时间不允许，二是车辆增多容易添堵，饭前祭祖都不再现实，所以人们纷纷改革到年前抽空专程回乡祭祖了。今年，我们便选择了休息日提前回乡祭祖，想必天国那边的亲人们也能与时俱进更加体谅后人吧。
我们早上九点从巴城出发，一路上交通便捷畅通无阻，不到一个小时，便到了兴隆镇。
祖先的墓地离场镇并不远，可在小时候爬坡上坎道路曲折，总觉得老屋离场镇是很远的地方，一路悬崖峭壁，羊肠小道遇上雨天可就真是很头疼且很危险的路途了，不仅路滑，而且泥稀路烂，常常是一脚踩下去就要用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拔出来，小时候没有少摔跤，有时候会绊得一身稀泥磕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有一次差点滑到悬崖下，虽有惊无险，可在心里就留下了阴影，甚至向母亲提出了强烈的抗议，第一次在一场梅雨天里很倔犟地逃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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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母亲忙活完后便开始与我促膝谈心，无论怎么谈，我就是油盐不进要求退学，并委屈地喊爸爸，母亲说我是个犟拐拐，用黄荆条子教训了我，并要我跪下认错，我不仅不跪不认错，反而气愤地怼母亲，难道你不怕我们摔下悬崖吗？我们是不是你生的孩子啊？哭声划破了夜空，院子里的叔伯婶娘都来劝我给妈妈认个错，我就是不屈服。母亲气得无语，把我强行按下，我又爬了起来，并做出电影《野火春风斗古城》里女英雄的架势坚定地说：来吧，我宁死不屈！那时是真的害怕了，每到下雨天，尤其是最怕在梅雨季节里爬坡上坎去上学，每次走到陡峭处的那一段稀泥巴路就心惊胆颤，生怕弟弟掉下去，也怕自己见不到妈妈了。
夜里，我摸着腿上疼痛的鞭痕，故意跟母亲作对不吃饭就早早地睡了，迷糊中却感觉到母亲在用热帕子给我边热敷伤痕边流着眼泪说：女儿啊，对不起，是妈妈害了你们，如果我不辞职回乡照顾你们的奶奶，你们就不会跟着我吃这样的苦受这样的罪，可是你们的奶奶一个人在乡下孤苦伶仃没人照顾，我们又怎能放下奶奶只为自己呢？奶奶生养了你们的爸爸，爸爸工作忙没时间照顾他的妈妈，我们就必须替爸爸陪伴奶奶，等你们长大了就会明白。
父亲听说了我们下雨天上学差点滑下悬崖的事情后，给我和弟弟用旧轮胎各做了一双橡胶凉鞋，我嫌弃是男士鞋就不肯穿，母亲看看父亲又看看我，然后强行给我穿上，我边哭边走，走到快到学校时就把鞋子脱了藏在学校旁边的谷草垛下，然后赤脚去上学，大冬天的，脚后跟长了好几个大冰口，一双脚冻得像红萝卜，后来是麻木僵硬挪不开脚步，每次放学时，都要用手按摩了才能走，走到场口，总习惯站在街头看一看回家的路有多远，然后咬紧牙关在危险的路段用脚趾抠住地面一步一步向前移动，回到家里停下来才知道一双脚已是血肉模糊疼痛难耐。
今天站在场口的宽阔柏油马路上便可一眼望见祖居黄家碥。不仅拉近了空间距离，而且消除了我的心里恐惧，这翻天覆地的变化着实令人欣慰。我们沿着乡村公路蜿蜒而下，直接通到了老屋基地。曾经的大院子变成了产业园，各家各户都搬出去各自建起了独立的新院落，同时在街上还买了房子供小孩读书，曾经的祖居平整成良田后焕发出勃勃生机与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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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爷爷奶奶居住过的老屋，屋后面就是棺山，只有本家的祖先或长辈才能埋葬于此。
下了车，看到整个棺山打理得整洁干净，唯一住在棺山旁边的一位老人已到耄耋之年，看到我们去了，便一步一挪地从院子里走了出来，说立春前专门给祖先们“理了发”，也特意帮我们爷爷奶奶的坟上割了草，坟上的茅草割剪得整齐划一，格外清爽，很令人感动。
我们送上过年红包和母亲置办的一些肉罐头、冰糖.面包等易消化又营养的食物后，向老人深情地鞠躬致谢！
老人说，过去你们的爷爷和爸爸对我们好，我一直铭记在心，我为你们爷爷奶奶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也算是报恩。
是啊，原来，知恩图报竟是这样的质朴和简单，在生活当中，报恩就是从我做起，也可从很小的事情做起，哪怕是每一年给逝去的恩人坟墓上割一次草，坚持做下去，那将是多么厚重的情谊啊！
祭拜没有隆重的礼仪，现在提倡文明祭扫，母亲买了刀头、贡果和鲜花，弟弟们点上红蜡烛和清香，在寥寥清烟中，我们虔诚地向祖先们三叩首，祈愿在天国那边的亲人们团团圆圆、幸福安康过新年。
祭拜完毕，才发现在爷爷奶奶墓碑的不远处多了新邻居，一细看，原来是爷爷奶奶的老邻居由伯伯。由伯伯今年94岁高龄，离开这个世界还不到20天，我们看到这一幕都很伤心难过，弟弟马上打电话问他儿子俊为何不通知我们，俊像他的父亲一样也是一个忠厚诚实可靠的人，是乡里出了名的大孝子，在他母亲去世后，便带着妻子一同回家照顾陪伴孤独的年迈父亲。俊说，你们工作那么忙，所以就没通知你们了。我们还是怀有深深的遗憾和自责，本来每一年都要回来看望由伯伯的，今年也准备了礼物，今天也送不到伯伯的手上了，再也听不见伯伯喊一声“小莉，鸣娃，杰儿，你们快坐。”
由伯伯是一个苦命人，他就像老屋旁边像圣物一样令人仰视的大石头一样坚硬顽强，从小跟随母亲由陕西逃荒来到这里，继父姓黄，所以他与黄家结下了不解之缘。在我幼小时，依稀记得爷爷奶奶的家跟由伯伯的家挨在一起，当中是用篾巴折隔的壁头（墙），两家人彼此说话都能听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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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记忆里，由伯伯是个老实人，不会讲什么大道理，但无论天大的事，他都能保持定力面带微笑。尽管他没有一点文化，但他当过生产队长，是很优秀的中共党员，一生勤劳本分，艰辛无比，感觉没有任何困难和压力能够击垮他一样，他总是坚强面对，从不向命运低头。年少时做长工，后来与同样命苦的伯娘组成家庭，生儿育女后，他几乎把自己当成铁人一样拼其所有本事庇护着妻子儿女。记得最深刻的是，大冬天里，他经常是头上包一根洗得发黄的白布帕子，腰杆系着一根粗粗的谷草绳子紧紧地扎着一件打满补丁的旧棉袄，一条补了又补且很单薄的旧裤子在寒风中跟腿一起抖动，经常赤着脚扛着犁头或是担柴挑水跑得飞快。
由伯伯与伯娘共养育有三个孩子，伯娘常年生病，体质单薄，孩子小的时候，家里家外全靠由伯伯一个人，起早贪黑，不停劳作。每次在哪里帮忙干活，他总会把席桌上自己的那一份荤菜或小吃打包带回家给妻子儿女吃，克扣自己没有少挨饿。凡是伯娘生了病，他就会把积攒很久的鸡蛋拿出来给伯娘煮汤吃，自己从来没有吃过最好的。
有一次伯娘大出血，由伯伯立马请院子里的人帮忙用滑杆抬到了县城医院抢救，由于住院钱不够，他当晚又从县城徒步回家凑钱，那一次一天一晚来回走了将近20个小时，借到了医疗费又匆匆赶往县城医院，路上饿了就啃生红薯，脚打起泡了依然咬紧牙关赶路。
听母亲说，她和由伯伯都是乡亲们取名的“铁人”。也许是邻居的缘由，或许是人的品性一致，我们两家比同院子的人就要走得近一些。由伯伯当生产队长，每次要开社员大会，他总是会先请教我的母亲，开会前要背的毛主席语录不会，他也是请教我的母亲一句一句地教背会。我们家里没有劳动力，由伯伯和伯娘，还有他们的大女儿秀姐姐总是经常帮我们，两户贫农，也是绝对贫困户互相帮忖，从爷爷辈到父辈再到我们这一辈人都感情真挚形同亲人。
由伯伯爱妻子儿女是真的爱得深沉又小心，心里从来没有他自己，满世界都是他的妻子和儿女，可是孩儿们逐渐长大了，家里的口粮与开销也随之增长，有一年，他实在承受不起重负了，忍痛割爱将小儿子抱养给了离自己比较近的对门邱家。伯伯说，小儿子抱养出去是万不得已，只有这样，一家人都才有活路，也许这是一个由长工成长为生产队长后的成熟决定。从今天看来，在那个时代如此决策是英明理智的，如今行政区划调整两个村合并为了一个村，小儿子在他离开这个世界前回家团圆了，这也算给了由伯伯一个安慰和放心，他一生的歉疚终于释怀也可瞑目了。
由伯伯在能做的时候，总是鼓励儿子儿媳外出打工挣钱，随着时间推移，儿子儿媳挣了钱回家盖起了新房，并在街上购置了房产供孙辈读书，儿子们接他去街上养老，他却说，我一辈子在农村跟土地打交道习惯了，到街上去耍不习惯，还是让我在农村守护家园吧。
在他89岁那一年，我们回乡祭祖时也专程去看了他，他在庭院里养了许多鸡鸭，还种了各种蔬菜及果树，让我们惊讶的是，在寒冷的天气里，他挽起裤腿正在池塘里掏藕，然后要将满满的一背篓莲藕背去街上卖，我们唏嘘不已，他却说自己身体很硬朗，干活动挺舒服，一停下来就周身不自在。听俊说，在他离开这个苦难而又美好的世界之前的前三天还在房屋后面的坡地上铲草皮，后来发生了脑溢血，走得很快很洒脱，也很安详。
由伯伯啊，命运终究给了您最大的公平，那就是没让您遭受病魔折腾的痛苦，您就放心地去云游吧，潇潇洒洒、无牵无挂，到了天堂那边，您该好好歇歇了，学会照顾自己，好好地犒劳犒劳自己可好？伯娘不需要您再那么忘我照顾，您就安心休息吧！您最疼爱的儿女们是您最大的财富，您看，您刚走，您的儿子给您修了好大一座宫殿，富丽堂皇，这是您辛勤耕耘一生换来的回报，好好受用，别再劳累了！
由伯伯，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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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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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莉，四川省巴中市恩阳区人，四川省巴中市作协会员，现供职于巴中市人大常委会。